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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小九陪温雯去理疗店按摩,午休前,温雯发来一个日料店的定位,让小九过来先吃饭。

小九赶到时看到温雯已经坐在吧台上,一身藏青色七分袖毛衣裙,皮草和包包放在旁边椅子上,微笑着正在跟为她烤鳗鱼的帅哥厨师聊天。那厨师看起来也就三十上下,扎着丸子头,穿着身日式厨师服,不知温雯说了句什么,小九见他红着脸低头挑了挑眉。

小九过去,坐下,那厨师把刚烤好了鳗鱼和五花肉分放在两个小碟子里,推在两人面前,说了声慢用,又特地瞄了眼温雯,然后去服务别的客人。

“妈,你适可而止啊。”小九笑着点她。

温雯今年 45 岁,可心态和喜好上都不像个中年人,加上底子硬,保养得也好,稍微上一点淡妆遮一下眼底细纹,看起来年轻十岁也不夸张。

偏偏她又是如今流行的小脸精致挂长相,成熟性感之外,还有些娇蛮单纯,同龄人可能会觉得她单薄小家子气,但年轻男孩大多都吃这套。

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越来越年轻的男朋友们,很少有温雯主动去撩的,大多都是她瞄两眼,对方顺着搭上来的。小九对她这些闹着玩似的感情也没当真,以为无非就是她维持生命力的方式之一,别惹出乱子就行,可不知怎么,小富总似乎不太一样,她甚至怕妈妈欺负他,私心偏袒起他来。

“我问了,他没对象。”温雯说。

“但你有对象啊。”

“可你没有啊。”

余九琪手里正拌着纳豆,闻声停了停,速度不自觉放慢了点。

温雯不动声色看她,转而说:“不过他不行,配不上。”

小九手上继续用力搅拌,余光见妈妈脸色认真了些。

“我小九值得更好的。”

小九把拌好的纳豆放在温雯面前,又要去拌自己的,这时放在兜里的手机震了下,她有预感是谁,还是拿出来看看。

孙锡回复她半小时前的信息:【我今天有事。】

小九问:【干嘛?】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余九琪就息屏把手机放在旁边没管。昨天晚上小九后来在温雯房间睡的,温雯吃了点头疼药,又说睡不着,就让小九把枕头拿过来陪她。

那通视频电话是孙锡挂断的,小九起初没在意,后来算算通话时间,她跟温雯说的所有话他应该都听到了。等了一上午,以为按他的性子会追着来问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到了中午,余九琪觉得反常,便主动问他今天有空吗。

手机又震了一下,她这次等了一会才拿起来,扫开,盯着怔了半晌。

他发:【我奶知道我回来了。】

隔了一会,又说:【她叫我去吃饭。】

余九琪心里紧紧的一阵难受,这两句话看起来无波无澜,甚至透着点温暖,但小九很清楚这平淡语气背后藏着的贯穿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冷漠残忍,一点也不轻松,更谈不上温馨,他此刻可能都是胆怯的。

孙锡的奶奶,不仅从不喜欢他,甚至利用他,驱逐他,甚至某种程度上,恨着他。

可小九犹豫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劝他不去才显得不那么小心眼。

他像是察觉到对面的心思,两句话接连弹出来:

【就吃顿饭。】

【没事。】

小九刚要回,听到耳边一个温柔声音问她:“你怎么都不吃啊?”

她抬头看了眼温雯,见她大口送进去半截鳗鱼,自顾自吃起来,也没再理小九,说不管了妈妈先吃了,忙了一上午啥也没吃呢,好饿。

小九低头,匆匆回了孙锡一个字,嗯。

孙锡是下午才来到市医院的,电话里孙老太太很直白地告诉他,她中午要输两瓶液,没空,晚点来。

他问了问路,才拐到肾病科的病房,上次回来他也来过医院,但只是在楼下存了点住院费,没上来,他知道上来也不会受欢迎。孙老太太四年前确诊尿毒症时孙正武给他打过电话,孙锡问用不用他回来,电话里传来一声冷斥,说别让他回来,我不想见他。

走廊弥散着浓浓消毒水味,来来往往大多都是疲惫的脸,病房门留着半人宽的缝隙,孙锡朝里面看了眼,看到一个护士正在给半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拔针,那老人灰白短发稀稀落落,身上皱巴巴的病号服也空空荡荡,呼吸声又长又颤,衰老到就剩一副架子。

他停了一会,脚下刚要迈一步,听到句平静的怒喝。

“出去,在外面等我!”

并没有太意外。

他在楼道里吸了根烟,歪头平静地看着窗外,看一只不怕冷的麻雀在孜孜不倦叨一根冰凌,直到把那冰凌叨断,落地砸碎,孙锡才回去。

孙老太太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短发梳的整整齐齐,戴着个褐色绒帽,羽绒服和裤子都板板正正,脸上也像是擦了点粉,看见孙锡时,耷着向下的嘴角轻轻抿起。

虽然手背淤青明显,眼周黑的吓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她却也还是在一颗烟和一根冰凌的时间,为自己在暗暗较量了多年的亲孙子面前,争取了一点体面和尊严。

“就咱们俩吗?”走到医院门口,孙锡问。

“我让婷婷下课后来接我。”衰老的眼睛看向远方。

孙锡点头:“你想吃什么?”

“炸鸡。”

孙锡有点奇怪:“哪家炸鸡?”

孙老太太说了个连锁炸鸡店的名字。

这家炸鸡店石城一共有三家,最近的是在石城二中附近,开车十分钟,路滑,孙锡伸手想扶着她去对面车位,孙老太太躲了一下,倔强地说你去把车开过来。

还没到学生放学时间,炸鸡店人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不辣的招牌套餐,两杯清淡热饮,摆在窄小桌面,孙锡长腿长脚局促坐着,等着对面老人先选。

孙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慢腾腾扫了一圈,只拿出一包餐具套装,拆开,拿出一张湿纸巾,瘦骨嶙峋的手捏着,递过来。

孙锡掀着眼皮,再三确认,确认她是递给自己的,才接过。

不可否认,在意外之余,心底也隐隐晃过一瞬不自在。

他这个人被冷落惯了,被厌恶惯了,习惯了当一个人人鄙夷的混蛋后,也养成了个不值钱的毛病,但凡接收到一丝一毫的示好,他都条件反射的觉得不真实,不应该,不配。

尤其这个人还是一次次利用他,贬损他,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过他的奶奶。

但也依稀记得,最初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当年孙正武和李芳本不想养他,想把他送到福利院,或者到外地找个寄养家庭,是孙老太太抱着两岁半的孙锡坐在客厅地上,拍着大腿说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孙子,要滚你们滚出去,我们不走!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让你如此恨我。

“你爸生病了你知道吧?”对面有气无力的,突然说。

哦,这就对了。

孙锡忽然就自在了,忽然就想通她叫自己来吃饭的目的,也想起他们之间的恨意是如何开始的了。

“不知道。”他还在用湿纸巾慢慢擦手指。

“淋巴癌,晚期。”

孙锡把湿纸巾放下。

“今天上午监狱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是里面医疗条件也就那样了,尽力了,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能不能挺过这个年,看造化了。”

孙锡轻轻扯了下嘴角,心想他能有什么造化。

“你去看看他吧。”

孙锡看向窗外。

“他说想见见你。”

窗外有一辆加长的运煤车驶过,卷起地上一层细雪,细雪跃起,扑在一对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淀粉肠的父子身上。

“人都快死了,你总得去见一面吧。”语气越来越僵硬。

孙锡看着那对父子,随手拿了根薯条,放在嘴里,依旧像没听见一样不接茬,慢慢咀嚼着,直到吃完,才转回头。

不出所料的,撞见那双年少时期见过无数次的,失望又鄙夷的眼神。虽然她已经更老了,瞪过来的力度大不如前,但挺拔着身子,屏息吊气,在很近的距离内,用尽全力地向他传递着恨意。

就因为他从来不肯去监狱看她最疼爱的大儿子,一次也不肯,她就深深的恨他,恨他不听话,不孝,没心肝的小犊子,养不熟的狼崽子。

恨到利用他最珍贵的一段关系来报复她的敌人,造成当年他和余九琪在各自消沉三个月后,压抑之下想冒一次险,却酿成大祸。

恨到在那次祸端之后,在所有人对他进行辱骂和驱逐时,作为他生活中理应维护他的最近亲的人,却在他手指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时,拉着他去派出所办了身份证,身份证下来的第一天,塞给他一千块钱,说走吧,你走吧,石城容不下你,这个家也容不下你了。

记得当时他是恳求过她的,他说奶,能不能让我念完高中,我还有一年参加高考,如果石城我待不下去了,能不能给我点钱,我转到别的城市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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