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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那我多大了?”

二凯哥莫名一阵难过,只说:“老了,老三,孩子长大了,咱们也都老了。”

“怎么老的?”他又问。

小九帮三叔把汗擦干净,听到爸爸略略艰难地说:

“我也整不明白,好像一眨眼,就到这了。”

门口的葛凡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悟到一丝伤感,撇头看了眼坐在附近的温雯,见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想什么,眼神空洞,眼底却红了一片。

余九琪席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饮料,跟三叔碰杯,说是谢谢他的款待,又配合他张罗着吃吃喝喝,再把葛凡也叫进来玩,三两下把气氛带起来了。

可悲伤一点也没少,欢笑和团聚并没有冲淡刚才被唤醒的每个人心底的疼痛。

小九很清楚爸爸那句话藏着的深意,她从小就知道,三叔头上的伤,就是当年跟着余凯旋去山上追潜逃的孙誉文时,被他失手砍伤的。

三叔的人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并随着时光流转,慢慢后退。

1999年,25 年前,两个家庭,两条人命,一个重伤,一个终身监禁。自那个冬天之后,活下来的所有人,都不同程度的带着不易治愈的顽疾。

没有人是局外人。

余九琪在带三叔去三楼抓娃娃玩时,看着娃娃机里被三叔叼起来的泰迪小熊,忽然一阵担心,担心是否有人能真正逃得掉。

我们能成功脱身吗。

脱身之后就会安宁吗。

她来不及细想,三叔不知被什么吸引,突然扔下娃娃机跑下楼,小九赶紧跟上去,下楼梯的时才发现,他是在追一个蓝色的弹力球。

不知谁家小孩的玩具掉下来,滚下去,那小孩没在意,三叔倒是兴致勃勃追过去,他之前就喜欢各种皮球,尤其是彩色的,见到就想要,攥在手里就不撒手。

那弹力球沿着楼梯从三楼滚到二楼,又从二楼顺着旋转楼梯跳到一楼,到了一楼高高弹起,重重落下,弹跳几次后,居然正巧赶上几个客人进来,顺着开着的大门蹦出去了。不用说,三叔自然也追出去。

小九见三叔还是穿着那件短袖花衬衫,急忙跑到前台,跟小曼姐要了件羽绒服。余凯旋就在旁边,正跟一个南方旅游团导游沟通住宿问题,问小九怎么了,小九说没事,我去把三叔拽回来。

小九拿着羽绒服跑出去,追着那个花衬衫背影,喊三叔。

三叔跟着从台阶一侧跳下去的弹力球,跑向斜对面,穿过三三俩俩人群,到乐胜煌的侧门附近。

小九追上,说三叔你别跑了,我去帮你把球捡回来,然后盯着那抹跳跃的蓝,眼神随着它跃起,再落下。

却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轻巧地落在一只骨节匀称的手里。

看着那只手上熟悉的素戒,小九心里咯噔坠了下。

他怎么在这里。

看样子像是从乐胜煌刚下来。

还没等抬头问,忽然听到旁边一声凄厉的尖叫。

三叔突然抱着头,捂着右脑那两条疤痕,满脸恐惧,痛苦地低头原地转圈,一阵尖叫后,口中自言自语念念有词:“赶紧跑,快跑,他手里有刀,跑,哥,快跑!”

然后他偷偷的,带着恐惧小心翼翼看了眼旁边攥着那枚蓝色弹力球的孙锡,头低的更深了。

小九了然,立刻把羽绒服给三叔披上,哄着他说:“三叔,没事,你别怕,没事,我是小九啊,三叔。”

三叔默默念叨:“小九,小九,孙誉文来了。”

小九难受极了:“不是,三叔,你看错了,他不是。”

这时旁边那个身影挪过来,碰了下小九的手腕,小九没理他,依旧在劝三叔。

他就干脆抓了下她的手腕,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话。

小九没听清,转头看他,情急之下说:“你先走可以吗,你先走孙锡,可以吗?”

孙锡怔了怔,没回答,手还放在她手腕。

“怎么了!”是余凯旋的声音,他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了。

余九琪几乎下意识地,甩开孙锡的手。

孙锡向后退了一步。

三叔看到余凯旋,又念叨起来:“哥,我看到孙誉文了,是孙誉文,孙誉文。”

余九琪赶紧劝:“不是三叔,你看错了。”

“那他是谁?”

“谁也不是。”

“真的吗?”

“真的。”小九听到自己斩钉截铁地说,“谁也不是。”

余光看到,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爸,爸爸,你劝劝三叔好吗,咱们赶紧把三叔带回去好吗。”余九琪几乎恳求的,看向余凯旋。

余凯旋阴沉着脸,看了眼女儿身后那个高大身影,知道她在恳求什么,她在害怕什么,也知道她想藏住什么,想保护什么。

咬咬牙,冷厉地向后瞅了眼,说老三,没事了,孙誉文也快死了,他作不了妖了。

余凯旋几乎架着三叔,走向温都水汇。

小九跟在他们身后,她是想回头看一眼的,她很想回头看一眼。

可她不敢。

她怕看到让自己崩溃的画面。

回到温都水汇后,葛凡正好听到声音要出来,余凯旋看三叔情绪稳定了些,又摸着他手冰凉,把人交给葛凡,说带他去浴池泡个澡,泡高温汤池,去去寒,不然肯定感冒。葛凡看了小九一眼,带着三叔去了男更衣室。

他们刚走,余九琪站在大厅,一抬头,看到温雯不知何时就站在旋转楼梯上,她还是那一身藏青色毛衣裙,靠着楼梯,淡然地看向他们。

小九觉得很奇怪,她一定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岿然不动,守在那里。

恍然地,她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余凯旋。

“爸,你刚才说孙誉文快死了,真的吗?”

余凯旋又去前台,心烦意乱地继续忙着刚才旅行团的事,匆匆回答:“你妈说的,她说她监狱那个老同学告诉她的,癌症。”

小九跟着他,问:“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小九愣怔着,眨了眨眼,又问。

“我三叔,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你妈今天给他买机票,把他提前叫回来的。”

“我妈?”

“你妈说今年早点回来过年。”

余九琪长长叹一口气。

“这样啊。”

再转头,看向旋转楼梯,温雯已经不在了,可小九知道她刚才在看什么了。

她在看着她布下的网,和被她网住的,在稀薄空气中挣扎着的鱼。

然后眼前虚虚实实晃过那张她刚才不肯承认,也不敢回头看的脸,那张在只隔了一堵墙的胡同里,一击即碎的脸。

小九突然就知道他今天经历了什么。

也猜到他的粘稠和湿漉是从何而来。

她转身跑出去。

突然感到厌烦,她受够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