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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年纪,这位天子也将近四十岁了,大把大把的年华……都葬送在了那一个个截然不同却又美轮美奂的金丝笼里。

真的有机会如关麟这样……一对一与他会面的人,反倒是不多。

呼……

轻轻的呼出口气,关麟步入这最后的石门。

里屋比外面还要简朴,装潢……任何一个寻常百姓的屋子都要比这里干净、整洁百倍。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比外面有更多的书籍,依旧是一本本医书,有关麟默写出来交给官医署的,也有诸如《伤寒杂病论》、《千金方》、《黄帝内经》这类原本就存于世的。

让人意外的是,这些书籍虽多,但摆放的却毫不凌乱,每一份书籍都陈列的十分整齐,一丝不苟。

在这一大堆文书之间,一位头发上已是肉眼可见花白了一小片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

他像是满心满眼全部都沉浸在了这书的海洋里。

任凭关麟的脚步声走进,他一如既往的细细的翻阅手中的竹简。

他身旁的烛台里满盈着烛油,说明烛火已经燃烧了很长时间。

这男子正是如今的大汉天子——刘协!

“陛下……”

关麟屏住呼吸,微微拱手,恭敬的叫了一声。

这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看关麟,然后将手中的书放下,原本十分不雅的蹲姿也立时改变,变成了跪坐的模样,他搓了搓手,然后笑着朝关麟道。

“想必,你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关家四郎关麟关云旗吧?朕即便是被那曹贼幽禁着,可你的大名依旧是如雷贯耳啊!”

天子刘协的声音低沉醇厚,完全没有半点天子的架子,更像是一位宽厚长者,再加上说的这一番称赞的话语,让人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又或者说,他是在刻意将自己的友善传递给关麟。

“陛下缪赞了。”

“不,朕没有缪赞,朕像是你这么大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兄长被毒死,眼睁睁的看着朕被董卓拥上帝位,眼睁睁的看着这大汉的山河分崩离析,朕却只能四处飘零,无能为力……比起那时有心无力的朕,你……你这关家四郎可强太多了。”

刘协伸出一个指头,半是认真,便是苦涩的说道。

作为天子,他这一生的确过的苦难,过的欺凌,可谓是如履薄冰……

他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畅想过要实现一番大抱负,要收拾这离散的山河。

可最后……呵呵,时间抹平了他的棱角,留下的……唯独是他已经能够接受普通的自己!

接受无法收拾旧山河的自己!

这份心境的变化,让他此刻无比的透彻,无比的释然,也再清楚不过,他想要的是什么!

“陛下……”

关麟张口,他像是因为刘协的话预感到了什么。

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刘协从昏暗中摸出了一根干净的白蜡烛续接到烛台之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却也因为这份亮堂,让关麟一下子注意到刘协身后桌案上摆放着的诏书与传国玉玺……

这传国玉玺,是袁术兵败后被手下献给曹操的,曹操自是交还天子。

这块儿由和氏璧雕琢的玉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唯独缺了一角,这是王莽篡权时,太后王政君愤怒之下将玉玺摔到地上,导致玉玺缺了一角!

也正因为如此,这块儿玉玺……如假包换!

毫不夸张的说,就是它,开启了这汉王朝的群雄逐鹿……

也是因为这一枚玉玺,葬送了多少豪杰枭雄。

“陛下……我想你是误会我了……”关麟试着解释。

“不!”今日,刘协好似有许多话要说,他淡淡的道:“你既来了洛阳,想必……魏讽、吉平他们已经把朕的意思转告给你了吧?”

说到这儿,刘协主动拿起那传国玉玺,一副要将这玉玺交给关麟的样子,“朕这几日在想,关将军没有来见朕,多半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这玉玺吧?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大汉的局面是你关麟谋得的,朕把这玉玺交给你,由你转交给皇叔,似乎……比关将军要更合适许多。”

随着这话脱口……刘协颤抖着手将玉玺捧到关麟的面前,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帝王,在他的人生中,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迫切。

关麟连忙后退,“陛下这是何意?我大伯乃是陛下亲封的左将军、皇叔,他即便没有古人量德度身自定之志,但也从来没有过非分犯上之望,如今陛下把这传国玉玺强交给他,那不是以无德叛逆之名,加在我大伯,也加在我爹,加在我的身上么?倘若我真接了这玉玺,那我与我爹岂不是成了篡逆之帮凶?”

刘协眯着眼,连连摇头,“不,不……这不是犯上,也不是叛逆,这是朕要让给皇叔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说句背弃祖宗的话,从当年衣带诏泄露,董国舅、董贵人被那曹贼杀害起,朕……朕就无数次的想过,要将这玉玺交给那曹操,用这玉玺换朕的自由!可朕终究于心不忍哪,朕觉得愧对大汉二十四帝,刘皇叔与那曹贼不同,他姓刘,他祖上乃是中山靖王,他是孝景帝玄孙,汉能传至光武,为何就不能传给孝景帝玄孙呢?朕把这皇位让给他,不过是无德让给贤明,朕的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必定也是会欣慰的呀!”

“这……”

不等关麟脱口,刘协的语气愈发迫切,“云旗啊,你就替你大伯接下吧,你就当帮帮我……也……替你大伯放过我,给我自由吧!”

说到最后,刘协已经不用朕来自居,而是用我……

还是那句话,他接受了一生碌碌无为的自己,接受了他宿命的安排。

把这皇位禅让给刘皇叔,他也算不愧对祖先,也算是给这如履薄冰的几十年汉帝生涯一个最完美的交代了!

关麟仍是摇头,“陛下,我大伯不是曹贼,他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他会衷心的辅佐于你!将您视为真正的天子,视为这天下的共主!”

刘协向前急切的迈出一步,他几乎是躬身将这玉玺塞到了关麟的怀中,“关麟哪关麟,你屡屡让那曹贼吃亏,将危如累卵的大汉扶起,助你大伯建立起这不世的功业,你……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哪!你如此聪明,怎么就不能与我坦诚相见呢?在我十八岁以前,我也曾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汉室,去想做出如汉武、光武那样的丰功伟业……可这二十年来,我早就明白了,天命或许在汉,但已经不在我了……我的气运已经撑不起这大汉的繁荣,只有让刘皇叔做了这天子,天下的百姓才有指望,我自己也才有指望……何况……何况……”

说到最后,刘协已是泣泪交加,泪如泉涌,“何况,你说刘皇叔会辅佐于我?可兵权、政权那是我的么?即便刘皇叔要还政于我,他手下的谋臣、武将会同意么?诛杀奸佞者?哪一个不是在大权得握之后,渐渐的变成了另一方奸佞?难道……今日是皇叔,是你们关家父子剿灭奸佞曹操,他日,你们想看到……又有人揭竿而起,像是如今剿灭曹操一样……来反叛你们么?你们想要看见这一幕么?”

苦口婆心,又声嘶力竭——

刘协已经哭成了泪人。

这等心路历程憋在心里太久了,几十年……几十年哪,如今……一股脑的倾泻出来,这让他整个人有一种极大的释放感。

仿佛……那传国玉玺抽离的一刻,他如释重负了一般。

只是,关麟依旧没有接这玉玺,而是将玉玺恭敬的送回了那原本的桌案上。

连带着那早已写好的传位的诏书,关麟取过,直接丢入了火盆你。

“关麟,你……”

“陛下……可否先听我说一番话!若是我这一番话不能说服陛下,那禅让的事儿,我只能让我大伯亲自来这洛阳与陛下见上一面!”

唔……

俨然,刘协没有意识到,关麟不仅推脱了这传国玉玺……而且,他竟还想要说服自己。

一时间,他不禁笑了,他也不知道是该赞扬这年轻人的勇气,还是嘲笑他……要做这注定失败的事儿。

或者说……这位关家的四公子从出道以来就走的太顺了,他屡战屡胜,还从未有过败绩。

可这样又如何?

刘协笃定,他是不可能收回成命……这天子,他真的不想做了,他被曹操“囚禁”的这二十多里,他感受到的恐惧已经太多了,他不想再回到那梦魇中的生活!他真的想要走出去这皇宫去看看……

“呵呵……尽管知道是徒劳,可你既然想说,那便说吧……”

刘协挥了挥衣袖,允准了关麟的提议。

关麟则是昂起头来,郑重其事的望向天子,“陛下可想过,这大汉分崩离析的根源在哪?会不会根源是在于人的思想上……亦或者说,当初秦皇扫六合,建立天下之一统后开启的这皇帝纪元,将公天下转变为家天下,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学奉为正统,但实际上……家天下也好,独尊儒术也好,会不会……这两点原本就是两条深刻的错误!亦或者说……从文化、思想层面,这个帝王的世袭制度,这个儒学的尊崇与传播,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隐患与威胁。”

呃……

关麟的话让刘协一怔。

这还是从小到大以来,第一个敢说这种话的人!

皇帝的存在?不……是皇帝这个称谓的存在?本身……是一种错误么?

带着惊讶,带着震撼,带着不可思议,刘协的一双眼瞳瞪得浑圆硕大,他凝视着关麟,无比期待他口中还会吟出什么。

这一刻,那烛火中,跳动的火光洒在关麟的脸上,也让他的面颊看的更严肃,更一丝不苟。

“提到家天下,提到思想,提到皇纲正统,那么……臣当先要提及的是儒学,春秋之时,百家争鸣,圣人当时还不是圣人,还曾经被人骂作丧家之犬。后来,秦扫六合,统一天下,始皇帝却在思想这一栏犯了浑,不但焚书坑儒,还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企图严刑峻法治国……结果呢,秦因暴力改革而亡,接着高祖斩蛇起义,楚汉相争,夺得天下……”

“这位出身下层的高祖皇帝原本以为他是马上得天下,觉得《诗》、《书》毫无用处,幸好当时的儒生陆贾著书,论述秦失太难下的原因,用以劝诫,这时候……刘邦才意识到了儒学的重要,后来从淮南过山东,非常隆重的祭祀了孔圣人,开启了帝王祭孔的先河!虽然后来文景二帝时期,奉行的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但在民间儒学终究还是人心所向,故而……在武帝之时,儒学终被奉为国教!三百年儒学兴盛,可……这三百年?天下是什么模样?大汉发展成了什么模样?这人世间……万万千千的黎庶,他们又是什么模样?陛下当是心知肚明!”

“一场黄巾造反,就能开启汉王朝的衰败,一个董卓祸乱,就能让这世道人心丧乱,道德沦丧,让三纲五常被人丢到脑后,子弑父,臣胁君,这样滑天下大稽的事儿屡见不鲜……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哪?依我看……问题出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出在……象征着水的万民,整个贯穿大汉的始末,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股势力,会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虑问题!也没有一种制度去制约皇权,皇帝强则国强,皇帝弱……则国破,这样的制度本身……难道就不是个巨大的问题与隐患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