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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渊、曹洪他们自是看出了大兄心情的改变。

于是再不敢乱说话。

曹操却像是倦了、乏了。

“今日,就这样吧…”

“好,那…大兄保重,我们先告退!”夏侯渊拱手一拜,众皆拱手一拜,然后…这些来庆贺寿宴之族人…就要退出。

“等等——”

曹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像是觉得他还有事,对这些族人还有留恋,他轻呼一声。

“大兄…”

“大哥…”

夏侯渊与曹洪同时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没什么…”

曹操深深凝视了他们一眼,就像是颇为留恋与哀婉,但他努力的表现出克制,他笑着说,“只顾着我们喝酒了,我们倒是忘了,一起敬那些…这些年随我们一道,却无法在这里为孤庆寿的人…我们当敬地下的他们一樽酒啊…”

众人立刻明白了曹操的用意。

他们再度回席,曹操那带着略微颤抖、磕绊的声音吟出,“就用孤这一杯酒,去祭典韦、祭奉孝、祭荀令君、祭庞德、祭曹仁、曹纯、曹休、曹真,祭程昱、满宠,祭孤的儿子曹昂、曹冲,祭孤的侄儿曹安民,也祭…祭那些因为孤年轻时重典之下死去的名士,祭那些在徐州彭城、在雍丘、在宛城、在官渡、在邺城…死于孤屠刀下的万万千千,千千万万的黎庶——”

这一句罢…

曹操用力的将酒杯掷下,感叹流涕,一边流泪他一边大笑。

这等极致反差的画面,恰如曹操这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他任人唯贤,他乱世用重典;

他敢启用鸡鸣狗盗之徒,却也敢屠刀挥砍名士,惹得天下骂名;

他能手起刀落,在彭城,在雍丘,在邺城,在官渡屠杀黎庶,他也能看着‘生民百无一’的情景,发出那让人看不明白、听不懂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声吟与尴尬!

他能明知刘备是这样一个宿敌,却在青梅煮酒后放过他,也能与关麟摒弃前嫌,在外族侵入的关键档口,配合无间,用他的霸道与残忍,再度葬送四十万胡虏,让大汉再度能染指西域,恢复西域之都护,之雄风!

诸如这样的反差,在他的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此刻,曹操的目中含泪,最后、缓缓扫过肃立的族人、兄弟。

逝者已逝,可这些活着的人,他更应该倍感珍惜。

他最后朝他们示意,让夏侯惇、让夏侯渊,让曹洪,让这些侄儿退场,同时,他拍手赋诗,一边打出节奏,一边唱着。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一遍一遍的打着节奏与韵律,一遍一遍的唱。

直到…直到所有的族人离开了这里。

一时间,这诺大的魏王宫殿,只剩下了他曹操一个人。

不,还有留在最后的夏侯惇与张辽…

夏侯惇眼瞎,心里却透着明亮,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由得眼眶处涌出血迹…

“大哥…大哥…”

还是曹操亲自扶起了他,“元让,孤从来没有怪过你!”

“你一生清俭廉洁,孤赏赐给你数百万钱,金银、珠宝、布绢更是无数,可这些…你全部都分给将士,位极人臣而不置产业,你有协助孤定天下之功,却又甘心屈居前将军而不受汉之封赐,别人看不懂你,孤最是明晰,你这是把你此身此心都献给大魏了!”

“可…这又恰恰是你的弱点,是你能被利用的地方…时至今日,只能说是那关麟高明,李藐这步棋用的妙及,却不能说是你昏聩…或许,你但凡对大魏不忠诚一点,对孤不忠诚一点,都不会成为那关麟的选择…”

“大哥…”夏侯惇哭的更汹涌了。

曹操却是拍拍他的后背,“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回去吧,元让…你回去吧…”

听得大哥这么说,夏侯惇那粗糙的握住曹操不放的手终于松开。

“大哥保重,大哥保重,大哥…大哥保…保重!”

夏侯惇的嘴巴张开,一脸三个保重,他带着泪,带着血,这才绝然的离去。

最后留下的是张辽了。

也正因为只他一人,曹操的话已是推心置腹。

“文远,葬送那四十万胡虏,这一战你打的漂亮啊!”

“是大王谋算的好!”

“哈哈…”曹操笑了,“算上孤的所有族人,孤的爱将,其实…孤最不能割舍的便是你啊!”

“你与云长、元直一样,都是义士…哈哈哈,你也知道,孤最喜欢义士了!所以,孤不想,也不能看着你因为曾是魏将的缘故就被埋没,就黯淡了下来…”

“白狼山、逍遥津,便是时至今日,孤依旧忘不了你打出的这赫赫声名的战役,许些时候,孤都在感念…得亏是孤在白门楼擒的那吕布,得亏关云长那日做保,否则…孤当真错过了孤手下的第一勇烈,错过了能比肩关云长的义士…”

听到这儿…

张辽的心头也有某种感应。

“大…大王…”

他不由得咬唇,铮铮铁骨的汉子,此刻…也不由得啜泣了起来。

“哈哈哈哈…”曹操却在笑,不光自己笑,还双手按住张辽的肩膀,“文远,笑一个,你给孤笑一个!孤命令你笑一个!”

听得曹操这么说,张辽勉力的笑了一下,哪怕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好了,文远…回去吧…”

曹操最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张辽拱手,依依不舍的告别。

临行前…

“文远…”曹操意味深长的喊出一声,他郑重的嘱咐张辽,“别忘了,孤那征西的梦想,还指望着你替孤去实现…千万…千万别忘了。”

曹操这话,像是颇为克制。

又像是意味深长…

更像是他还有千言万语,但这种时候,所有的话都不能道破…

“大王,保重!”

张辽庄重的拱手一拜,然后抹了把眼,离开了此间宫阙。

该见的人,都见了——

该留恋的也都留恋过了——

也就是这一刻的曹操,他收敛起了所有泪水,他转过身,走回了房间。

房间幽暗…有一处帷幕!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那帷幕,仔细去看,那帷幕后好像有一个黑影。

而此刻…曹操正一步一步的接近那黑影。

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离别,仿佛就向那黑影走过的几步,曹操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出来吧——”

随着曹操的声音传出,那一直藏在帷幕之后的黑影终于迈步走出,行至光下。

是法正…法孝直——

这个刘备的影子,站在他光明对立处黑暗一面的使者,已是款款走出。

别人还在因为册封刘备为汉中王而设宴,欣赏歌舞…

法正却已是第一时间走到了这里。

他凝视着曹操,曹操也在凝视着他…

一双深邃的瞳孔仿佛隔空会晤,仿佛交流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还是法正率先张口。

“你已经做决定了?不是么?”

“其实你有机会不死的,就是那次你与云旗商谈,征服大汉以外的地方,如果那时,你把我出现这件事儿告诉他,或许他会征得吾主的同意,将你送到云南,从那里开始新的征程,至少…可以摆脱我,摆脱这注定死亡的降临与禁锢!”

“但是…你没有——”

法正说这一番话时,他都有些疑惑。

因为他面前的,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操啊…

他为何会放弃这唯一得生的机会。

反观曹操,他并没有向法正解释,而是自顾自的指了指桌案,“上面有两封信,一封替我交给我的族人,另一封…”

“是交给吾主?魏王还有话要对他说么?”见曹操迟钝,法正猜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