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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才考了三十年的科举,一辈子功名未就,考到五十多岁,终于心灰意冷,安心教书。

这一天,他照旧上课,卷起书本,敲了一二三四个走神玩草蛐蛐的?顽童,抖着胡子:“你们是?我带过的?正数第二差的?一届!学了快半年?,连一篇文章都不能成读!还敢走神!”

有个学生?家?境略富庶,斜眼,笑嘻嘻地顶嘴:“原来我们竟不是最差的。那先生?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又如何?您三十年不中,是?不是?先生?的?先生?教过的?最差一个?”

往常,张秀才为生?计,便受下了这窝囊气。今日却冷哼一声:“论识字,那届的?孩子还?不如你们。论人品,你们不如他!”

这时?,门外传来鼓楼钟声,斜光渐红。

快到黄昏了,该下?学了。

张秀才也懒得再训斥这些又笨又不尊重的?学生?,布置完当日功课,就放了学。

顽童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学堂。他便关了门,自?己拿了把扫帚,慢慢扫着学塾。

扫完,也不急着回家?,坐在上首,对着空荡荡的?课堂,倒了一杯茶,边喝边等?。

等?到天色完全黯下?来,门口果然传来规律的?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很有礼节。

随即,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却恭恭敬敬:“恩师,弟子胡虫虫前来拜见。”

张秀才赶忙开了门,门外已经全然黑了,月光下?,立着一黑影,穿着不合身?的?长袍,朝着他作揖。

张秀才露出些许慈爱之?色,立刻伸手扶此人:“虫虫快起来。今日怎么迟了三刻?”

学塾外立着的?长袍人便仰起了头,月光照清他的?面貌,却是?一颗狐狸头,从长袍下?还?甩出一条尾巴。

原是?一只?人立而起,穿了读书人衣冠的?赤狐。在同类中,年?纪已经不小,连头背的?毛发都泛了丝丝的?白?。

张秀才却全然无惧,笑着迎它进屋。

胡虫虫进了学塾,又用爪子在袍下?掏了掏,掐着脖子,掏出一只?半死不活的?母鸡,递给张秀才:“因想着师母最近身?体不好,需要补补,所以弟子去抓了只?鸡来,挑拣了肥瘦。故迟了三刻。”

张秀才看到那鸡,却没有高兴,先板着脸:“是?买的??付了多少钱?”

胡虫虫便答了一个数。给老师的?鸡,它不敢用摸的?,这确实是?顶着树叶子,幻作人貌,买的?。

张秀才说:“是?市价咧。”方接过鸡,又掏出荷包,数了钱财,塞给胡虫虫。

胡虫虫缩回爪子,连连后退,不肯要。张秀才道:“你们全家?是?老实狐,能有多少钱?你都是?做三舅姥爷的?狐了,别让小辈过得太苦,给点点、斑斑买点糖润润嘴。”

“你不接,下?次送东西?我也不要了。”

胡虫虫只?得接了。

张秀才又拍拍它的?爪子:“你先别走,既然有鸡,我拿回去现炖了。你师母吃了你们上次从野外寻来的?草药,身?体已经好多了,也喝不了这么多鸡汤。你拿回去一半,给晚辈养养膘。”

“不了,老师,我这次来想找您借书,还?有事想告诉您。”胡虫虫说:“不便耽搁。”

它用爪子难为情地挠挠头,抓抓尾巴,终还?是?说:“我们家?遇到了一位尊者。”

“尊者是?位修行有成的?高人,连城隍爷都要招待她。”

“她跟我们一起居住,虽然嘴巴很坏,但帮我们在祖宅这里布置了强大的?幻术,以后都不用我们吓人,祖宅就不会?再有外人进去啦。她还?从讨厌的?坊长那里拿到了地契,又用‘托梦’,让县令直接写了我们的?名字。是?个好虎……好尊者。”

张秀才捋着胡须,听它仔细说了前因后果,舒心而笑:“好好好,那我在本城的?最后一桩心事,也罢了。”

“虫虫,今日我特意请你家?去,还?为的?是?在临行前,我们师生?最后聚一聚。毕竟此后山高水长,你我年?纪都大了,余生?未必能再相见。”

胡虫虫一下?子就愣住了:“老师,你要去哪里?”

窘迫了半生?的?张秀才难得笑得畅快:“你师兄来信,说是?中了举人,又得贵人提携,在北边的?一个中等?县,谋了个县里的?小官职缺,官位不大,但养活妻子父母却无问题。派来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明日就要出发。”

张秀才口中的?“师兄”就是?他的?独子。在外考学多年?,将近四十,终于中了举。中了举,就有被授官的?资格了。

胡虫虫高兴极了,在原地乐得团团直转,甚至抹起眼泪:“好人终究有好报。”

老师一生?清贫潦倒,始终不能进学,也并不是?学问不够,而是?多年?前一桩大事,作为读书人,他仗义执言,而得罪权贵,马上到手的?功名没了,此后十几?年?再考,也次次被黜。

张秀才却说:“年?过半百,已经知天命。个人荣辱,俱已放下?。这些邻舍,多是?踩低捧高之?人,与他们多说无益。为师只?放不下?你。唉,谁知当年?奇遇,结下?汝这狐徒。”

三十多年?前,张秀才青年?时?,月夜挑灯苦读。却每读一声,听见窗外有一人跟着他诵读一声。

磕磕绊绊,发音奇怪。

他快步推门出去,却又空无一人。

如此,他每每读书,窗下?总有跟读之?声。

窗外人一连跟着他读了七天,年?轻时?胆子很大的?张秀才终于忍不住,不管是?妖是?鬼,隔着窗大声地纠正:“那个字不念上声!句读亦错了!”

寂静了一会?,窗外“人”怯怯地开口,却是?个稚嫩的?童声:“我不识字,心里很想读书,知道些‘人’的?道理。但没有良师。听到您读书,就忍不住跟着读。您不介意,可以教我识字读书吗?我、我会?交束脩的?……”

语毕,那童声停下?不见。窗外却响起鸡的?咯咯咯叫。

张秀才推门一看,愕然地发现墙角放着一只?被咬断了腿脚的?母鸡。鸡翅膀上还?绑了个红绳,绳子居然是?时?下?拜师时?捆束脩用的?。

如此,又过七天,每天他的?窗下?都会?有一只?绑着红绳的?鸡被丢在那。

第七天时?,入夜,又听到窗外的?响动。

张秀才叹了口气,对着窗户说:“不管你是?什么妖怪还?是?哪里的?小鬼,只?要尊师重道,有心向善,我就教你读书。只?从此后,不要再从百姓家?摸鸡了。入我门下?,不可行偷盗之?事。我白?天走在城里,听到有人说,好几?户养的?鸡丢了。”

那童声高兴坏了,在门外连连传来磕头声,叫道:“知道,知道!弟子胡虫虫,拜见老师!”

这次张秀才打开门,门外的?“人”没有躲。

一只?灰扑扑的?幼年?赤狐蹲在那里,看见他,作人俯首状。

胡虫虫的?禀赋不高,笨得很,心志多年?不增。是?张秀才带过的?最笨的?学生?。贩夫走卒听他教十几?遍,也能写一个大字了。胡虫虫却得教上几?十遍。

但胜在听话?、勤奋。

它没有积财。但张秀才不让它偷盗。

此前丢鸡的?市民,很快就发现,自?家?时?不时?在院子里捡到一大捆柴禾,有时?是?一串铜钱,有时?候是?水缸满了,有时?是?米缸里多了半箱小米。

总的?价值与走失的?鸡相当,还?往往犹有胜之?。

它没有字纸,但张秀才让它多练字以记忆。

宁州人就时?常惊讶地发现,城内外的?沙地、空地,经常被歪歪扭扭的?大字写满。

它不是?人类。张秀才说它要尊师重道,才教它读书。

此后许多许多年?,物是?人非。曾经说他是?读书种子的?邻舍亲戚,在一朝剧变,他屡屡不第后,都笑他酸腐。

胡虫虫却即使已经不再跟着张秀才识字,还?是?定时?定日来看望老师一家?。带着子孙后代,为老师家?时?而送柴担水,每次他家?里有人生?病,就急忙送来治病的?草药……

如此三十年?,胡虫虫与他之?间,早已结下?深情厚谊。

张秀才温柔地摩梭了一下?胡虫虫已经不再柔顺,因年?老而泛白?粗糙的?头顶毛发,像抚摸当年?那只?小狐狸。

狐狸的?寿命不如人长。这狐狸学生?学习的?禀赋很一般,在它们那个奇异的?世界中,“修炼”的?能耐似乎也不好。这么多年?,还?没突破它曾经说过的?“炼精化炁初阶”,真?正入道,始终得不到百年?寿数

三十年?,他年?过半百,它也已经垂垂老矣。

“虫虫,老师身?无长物。你家?多年?被地契问题所困扰。我无力帮你夺回祖宅。原本,我跟你师母已经商量好了,我家?的?老房子,等?我们走后,就都给你了。你带着子孙,移居到我家?的?房子里安居。”

胡虫虫呆住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张秀才果然取出一张地契:“虽然你说,有位‘尊者’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件事。但地契房契你还?是?拿着吧,以防万一。”

“对了,你要借什么书?”

……

李秀丽躺在院子里看话?本,一边接过荷花侍女递来的?果脯往嘴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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