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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刹那间的亮光,已经照亮护车家臣的脸。确实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里倒映出火光。一个瞬间,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视线从山道下方收回,千里平湖的心境骤然泛起漫天巨浪,只在灼亮眸光里显露出一点涟漪。

她终究还是来了。轮回新生,故人依旧。她还是她。

他无声地笑了笑,吩咐下去,“知会徐幼棠,亮明身份,拦下十二娘的车驾。”

“是。”霍清川掩藏住惊愕,转身下山坡。

山林两边蛰伏的数百轻骑倏然动了。

仿佛与黑夜交融的大片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路两边,放过前方开道的部曲精兵和头几辆大车,直接从两边冲入车队中央,把蜿蜒长列的车队截成两半。

阮朝汐正蜷在车里打盹,突然一阵剧烈震动,她猝不及防往前冲,额头差点撞到前方车壁。

牛车失控似的前冲后突,又是一个急停,阮朝汐挣扎着起身,“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奕臣跳下车转到后头,脸色难看地和她商量。

“阿般,我们运气不好,这回又撞上了郎君回程的车队!徐二兄领兵过来了,十二郎的部曲在前头跟徐二兄掰扯,姜芝叫我来问你接下去怎么办。随郎君回去还是想办法趁夜奔走。”

阮朝汐瞬时起身,往前头火把通明处张望。

部曲们围堵前头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徐幼棠全身披甲,勒马踱步,不耐烦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少和我掰扯!这条路通往豫北,你们无论去钟氏壁、云间坞还是荀氏壁,都不会走这儿!别瞎扯什么走错了路!老实说,你们意图去往何处!”

阮朝汐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会又撞上!不是说出去访友的吗?豫州出名的大坞壁都在豫州东南,怎会在直通豫北的荒僻道路上撞上他的车队!

然而他们确实再次撞上了荀玄微出行的车队。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现在想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车帘子被人猛然掀起,暗夜里喘着气站在车外的是钟少白。

“十二娘!”骤然遭逢大变,少年清亮声线里带着几分惊慌,却又多了坚硬和不妥协。

“外兄手下的人在挨个搜车!他们提到了云间坞,找的只怕是你!别坐着了,快走!”

“如何能走?”

“还记得你之前给七娘出的主意吗?现在天色漆黑,众多部曲故意阻拦搜车,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黑奔去我车里!我带你走!”

阮朝汐冷静地说,“他们都是轻骑,很快就追来了。我们逃不远的。”

“我引开他们!”李奕臣突然出声道,“阿般,你去十二郎车里,我驾空车沿着山道往前奔。等追兵跟上来了,你们趁暗往反方向的林子里逃!”

“好极!”钟少白立刻伸手,“十二娘,下车!”

阮朝汐环顾四野,“追兵人太多,多半走脱不了。我出去自首更稳妥。”

她刚起身,李奕臣伸手直接把她抱下车,往钟少白处一推,“不试试怎么知道走不了!带她走!”

阮朝汐被一股巨力半扯半抱地下车,又往前一推,脚下趔趄着被钟少白扶住,往暗处踉跄几步。

身后拉车的犍牛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仿佛受了剧烈痛楚,再不像往日那般平稳前行,而是猛地往前一蹿。

李奕臣从牛背上拔出匕首尖,大喝一声,“驾!”牛车在夜色里沿着山道疾奔出去。

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牛车发狂了!”“拦住那辆牛车!当心莫伤了车里的人!”“跟上去!”

阮朝汐被钟少白拉扯着,不住地回头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碎石子山路走到车队中间一辆拉货马车边,钟氏部曲已经准备妥当。

“郎君,车里食水都准备好了。往哪处去?”

钟少白一指山林小道,“往僻静处走。先摆脱外兄的车队。等天明了再寻方向。”

这是一辆货车,里头没有几案灯台等物件,只杂乱堆了些箱笼,仓促之间清理不干净。

两人在杂乱的箱笼空隙里对坐,天色漆黑,车内伸手不见五指,车厢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别怕。”钟少白安慰她,“车里食水充足,跟车的部曲都去过远地。等我们甩开追兵就安全了。”

阮朝汐抱臂蹲在对面。她并不怕,也不后悔出奔,但老天并不站在她这边,她连豫北都未出就被荀玄微的车队再次撞上。

周围再没有别人,只有钟少白,她在摇晃车内反复思虑,心里的疑虑难以消解,轻声问身边唯一的人,

“我实在运势低。一次两次的都被荀三兄当面撞上,是不是……天生的时乖命蹙,做事难顺遂。是不是老天也觉得我不该出来,而是应该留在荀氏壁待嫁?其实想想看,也只是嫁人而已。哪个女子不出嫁。”她起身要下车,“停车。天意如此,我回去找荀三兄请罪,把李奕臣换回来。”

钟少白蓦然激动起来,猛拉住她的手,把她又扯回去。“别回去!你回去岂止嫁人而已,是从此搭上了你一辈子!如果这是天意,那是老天无眼!”

钟少白黑暗里摸索着靠近,两人头对着头蹲在一处,近到可以感受彼此鼻息。

“十二娘,你过得不快活,你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你这回出来了,所有助你出来的人心里都畅快。你现在转头回去,之前种种努力尽数白费,所有人心里都不畅快。冷静下来,别意气用事,别白费了所有人的心意,多想想你自己,别回去!”

阮朝汐清浅的呼吸乱了。

她从小长大,并不是没有快活日子的。刚进云间坞、在东苑进学的那半年过得尤其舒展自在,直到今日还历历在目。

但后来为什么越来越不快活了呢。

荀玄微请了沈夫人来教养她。世上有个无形无影的现成的模子,所有的教养都试图把她套进模子里去,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成品。在众多乖巧温顺的西苑小娘子人群里,她时常感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棵路边野生野长、风雨里极力伸展枝桠的小松,被移栽进精美的盆里,扭曲了形状。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在所有精心修剪着盆景、欣赏着盆景的人的眼里,同样的格格不入。

身边的人都很好,但杨先生也会对她说“郎君事忙,新年不能回来见你,要多体谅郎君。”白蝉阿姊也会对她说“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九郎君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思念难过的时候要体谅对方。被伤害了要反省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要顺从。

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多想想你自己”。

黑暗无人看到之处,阮朝汐的眼底浮起一层雾气。

她用力眨眼,眨去了薄薄的雾气。

她从前也觉得钟十二郎毛糙冲动,是个长不大的少年郎。绝境中见人心,今夜她察觉了他的重情重义。

她在黑暗里反握了钟少白的手,郑重托付: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他们三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个个才能过人。如果因为这回的缘故,他们被荀氏驱逐,求你收留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

钟少白的呼吸也乱了。他的手悬在半空,动也不敢动,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他极郑重地发誓,“皇天在上,我钟少白应诺阮阿般,拼了我的命不要,也要照顾好她的三名家臣。”

阮朝汐摇头,“不必你拼命的。你是颍川钟氏郎君,给他们容身处,给他们显露才华的机会,就足够——”未说完,突然剧烈一抖。

两人在车里从左边甩到右边,阮朝汐勉强抓住木棂边角,稳住身形。钟少白在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中惊问,“怎么回事!”

“郎君坐好!”钟氏部曲绷紧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荀氏车队的人追上来了!轻骑的速度比马车快,所幸他们不敢射箭,我们要加速突围了。”

马车剧烈摇晃,钟少白在黑暗里心急如焚,“阿般,你抓稳了,莫要让车里的杂物伤了你!”

阮朝汐躲开一个半空砸过来的箱笼,“我无事!”

赶车的钟氏部曲又高喊,“郎君,他们围拢包抄过来了!不停车就要迎面撞上了!”

钟少白怒道,“我们的车比他们马重!加快行进,撞出一条路!”

部曲挥舞长鞭,骏马吃痛长鸣,身躯猛地往前蹿,连人带马撞飞了前方阻挡的三四名轻骑,在漆黑夜色里往前方山林疾行。

阮朝汐在车里颠簸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手指紧紧扣着窗棂木边,勉强不被甩飞出去。后方门帘早就被路边横生的枝杈扯掉了,露出两边黑魆魆的山林,后方火把光芒凌乱,显露出无数轻骑黑影。

钟少白心浮气躁,暴躁大喊,“怎么追上来这么快!”

“十二郎小心别撞了!”阮朝汐在黑暗里喊,“前面下山坡!”

前头赶车的部曲大喊,“郎君,追兵紧追不舍,我们要不要寻个安全处弃车!”

货车庞大醒目,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寻个安全处弃车是最好的办法。大车沿着下山坡的小径飞奔,风驰电掣,速度越来越快,身后骑兵纵然缀在后面紧追不舍,然而体量相差太大,轻骑无法逼停大车。

山坡高处,霍清川快步奔过来,眉眼带出一丝焦灼。

“郎君,我们中了声东击西的招数,徐幼棠带人逼停了李奕臣的车,车里竟是空的。载着十二娘的是另一辆货车。儿郎们快马拦阻,拦不住沉重大车。又不敢用弓箭武器,恐伤了车里的人。再任凭货车狂奔下去,黑夜入了前方大片密林,人只怕要追丢了。请郎君定夺。”

四周火把明亮。火光映照出荀玄微的侧脸,他站在山头,凝视着远处黑黝黝的下山道。

星野低垂,浓黑夜色下,越过前方山坡的货车和追兵都仿佛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