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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亲重声名,不怎么在意家书。真心实意写上十几篇写给她,她也不会细看。”

阮朝汐提笔在纸上写“保重贵体”,耳边的嗓音继续刚才对话。

“小兄弟,你劝的很对。近身了扎手,被她扎过几次,心有余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棱角尖刺,当时觉得日积月累,成效卓著。近她的身,不扎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当时她应是受够了我,自己把身上的棱角收起,好叫我以为她换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从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鸣……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满身棱角尖刺,最后反戈一击,扎得我满身血洞,她自己不回头地走了。”

阮朝汐受不了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写道,“家书!”

“啊,家书……家中兄弟不少。昨日写给八郎,今日九郎……唔,不必写了。跳过九郎。”

阮朝汐在他手掌上写:“不管关系好坏,毕竟是家中兄弟,为何京城出事不与他们提。”

“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不知,我在京中得罪的人众多。最近又回来一位——”说到这里顿了顿,“身份非同一般的老对手,做事手段毒辣。家里兄弟挡也挡不住,何必害了他们。”

最近京城回来一位平卢王。

半途伏击,武器淬毒,果然手段毒辣。

阮朝汐低头思忖时,荀玄微再次扯开了话题。

“我的错处,在于眼里盯着她的棱角锐刺,自以为对她并无好处,便做主要磨去。但俗话说得好,山海可平,本性难移。我觉得不好,就指望她改了生来的脾性,可见四个字:自以为是。”

阮朝汐默然听着。心里压抑已久的委屈逐渐升起,她在密林中抬头,透过头顶枝叶,对着逐渐黑沉下去的天幕眨了下眼,眨去了浅淡雾气。

她抬手写下: “我听大和尚讲经,按佛家说法,前日种因,今日结果。你被扎穿了满身血洞……”

她把不好听的话收回去了。

“那小娘子本性难移,扎的不止你一个。你既然知道过去事不妥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荀玄微闭目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一抹舒缓笑意出现在眉宇间。察觉到了她对过去种种不快的放下,他绷紧的心绪也放松下来,声线越发温柔。

“你昨日说你去寻修补铺子,可能把你亲人的遗物修补好了?”

“寻到了。”

“你还未与我说,为何会损毁遗物?亲人遗物,理应妥善保存才是。”

心底涌上酸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她不习惯述说心里的酸楚,更不想在他自顾不暇地时候额外惊扰他。

指尖只简短写下,“京城出了些意外。若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再说与你听。”

暮光笼罩桃林,天几乎全黑了。阮朝汐整理幕篱,写下,“我走了。明日再来。”

荀玄微却摇头,“明日来不来了。明日清晨,我需得入皇城,当众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阮朝汐一惊,侧头望去。

“上天眷顾我,给我片刻安宁,日日欣赏春风十里桃花。小兄弟,劳烦你过半个月再来桃林。如果侥幸还在人世,我还会在桃林中等你。若我不来,有人打听家信,那就是我留下的人了。劳烦你把家信给他。”

阮朝汐的心剧烈往下沉,离别来的太快。春日桃林的宁静相见,原来只有短短数日。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从他口里打听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阮朝汐心乱如麻,呼吸乱了。

离别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今日告辞,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桃林风平浪静,他惯常以平淡语气述说凶险事。

再见面时,难道会……生死两隔?

难以掩饰的酸涩和不舍涌上心头。

她向来难忍离别。

她不要这样眼睁睁的生死离别。

察觉了她剧烈起伏的心绪,身侧的郎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这次如果侥幸得以身免,小兄弟,我想从京城辞官,天涯海角去寻我的爱妻。你说,如果寻到了人,她会不会原谅我的过往,容忍我与她一处?”

“……”阮朝汐原本乱如麻的心绪忽然又冷静下来。

怎么三番五次,什么情况都能扯出他的“爱妻”!

压抑已久的疑问从心底升腾。

她扯了扯广袖,在摊开的手掌上书写。

“为何之前可以和各方斗上一斗,失了眼睛,便不能斗了?”

她难得写长句。 “就算双眼不能视物。我看兄台言语明晰,心思细密,又得了朝廷征辟令,想必精擅政务?只需找几位得力文掾协助书房,在身侧念出每日往来公文即可。有何难以解决的难处?”

荀玄微:“唔……”

他在风中微微地侧过身去,不能视物的双目望向远处,避开阮朝汐探究的视线。

“种种细节,不必多问了。”轻描淡写说罢,他又追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阮朝汐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荀玄微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你家住哪里。”阮朝汐快速写着,“告知于我。若朝堂事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

荀玄微:“唔……”

他原本噙着笑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察觉她写的字句,唇边的浅笑消失,露出触动神色。

他沉默着,心弦起伏,良久未说话。

以往的求之不得,换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谎言叠另一个谎言,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桃枝巷住处报给她。

许久方道:“我家在附近。得你好言劝诫,明日我若无事,傍晚还来桃林。你……明日可能来?”

阮朝汐收了笔墨起身,并未应答。

牵着衣袖指明方位,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缓行往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前几日她悄悄探过了。徐幼棠和霍清川事忙,在林外等候的时候少,不在的时候多。

只有燕斩辰带着两三部曲跟车,每次固定停在东面尽头的小道旁。

她目送人沿着小径往东面缓行,自己转身往西面走出几步,掉头往南,脚步越走越快。

这几日入桃林,她的马车其实都停在东南角备用。

几日接触下来,她心头的疑虑越滚越大,已经无法阻止探究了。

登车前,她快速和李奕臣道了句,

“劳烦大兄,远远缀着荀三兄的车。被察觉了立刻加速离去,若能不被察觉跟随……想办法查出他的住处。”

——————

马车平稳起步,霍清川今日得空跟车,上前替荀玄微把白绡纱解下。

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明晰。

“郎君今日出来的晚,车去哪处?”

“就近回桃枝巷歇息。”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

她心中对他的情谊依旧深厚。那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令他动容,心旌激荡。

他刻意把自己说得境遇凄惨,果然得了她的怜悯温情,日日陪伴,又趁机把诚意悔过的想法,当面细说给她听,得了她那句“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但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她询问自己的住处,他却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变得极为明显。

荀玄微倚坐在车上,胸腹已经痊愈的旧伤处不知为何又麻痒起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燕斩辰就在这时快速掀帘子翻入车中。

带着一丝惊愕迷茫,燕斩辰低声回禀,“我们被十二娘的车盯上了。赶车的多半是李奕臣那小子,身手眼力都好,我们甩不脱。”

霍清川吃了一惊,急忙抬起纱帘往后望去。

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但据燕斩辰说,一辆车在百丈外远远尾随。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不能让她的车跟去桃枝巷。以她的性子,察觉我的落脚处,定然会夜探。”

大车漫无目的往西面走,又转往南。身后的车紧追不舍。

霍清川在车里伴随,默默看着眼前突然荒谬起来的场景。

马车在夜晚的御街上疾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白绡纱,哑然无语。

精心安排了接近手段,想借着每日见面,多多亲近说话,叫对方明了自己的悔过心意,再续旧情。

如今事未成,对方追根究底的决心却超乎他的预料,胆子大到匪夷所思。

前两个月还在四处躲避他的搜索,如今反倒追踪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