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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 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 “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 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 又用了膳食, 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 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 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 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 “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 往万岁门这边来了, 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 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回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 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 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 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

元帝发泄尽了怒气,脸上又挂了笑容,回身继续和蔼地说,“圣人说得好,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叫荀郎看笑话了。宣慈殿离永巷不近,要走上一段路。但朕每次探望太妃,都是徒步前去,以尽朕的微末孝心、有劳荀郎陪朕多走点路。”

荀玄微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血迹,“陛下抱病之中,依旧坚持徒步探望太妃,不用步辇。对太妃的孝心诚意动天。”

元帝阴沉的眉头逐渐舒展,感叹道,“不敢说孝感动天,只愿上天降下福泽,保佑我大炎朝国祚长存。唉,朕那逆子,若能有朕的半分侍奉孝心,朕夜里睡着都要笑醒!”

空步辇在前头开道,天子仪仗前呼后拥,灯笼照亮百步外的宫道。

话题既然提到了太子,荀玄微顺理成章地关切询问,“东宫在太极殿外已经反思半日了。京城春日天气难测,白日炎热,夜里却又寒凉,莫要损伤了东宫贵体才好。”

“让他跪!” 元帝恨声道,“长长记性!一个小小的东宫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将来如何领天下!”

走几步,穿堂风刮过身侧,京城三月的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里带了寒意,他突然停步问身边近侍,“太极殿外头风大,太子手边可有御寒的披风?”

中常侍回禀道,“宣城王殿下掌灯时送去了披风。”

元帝脸色稍霁,唔了声。

荀玄微走出两步,状似随意地接了句,“傍晚臣入东阁前,路过太极殿外,眼看到宣城王遣人给太子殿下撑伞。下午日头烈,还好未曾晒伤了东宫贵体。”

元帝的脸色更加和缓,赞许地点头,“宣城王是个实诚孩子。太子对他这个兄弟不算好,他还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好,好,多年伴读的情分还在。朕甚是欣慰。”

永巷过宣慈殿的距离确实不近,众多脚步声沿着宫巷回荡,宫灯映亮前后百尺。

元帝陷入漫长的思索中,半晌,沉沉地道了句,“荀郎,你觉得这次小皇孙出事,幕后主使,当真是东宫里那群女人?”

荀玄微跟随在圣驾身后半步,直到走出了宫巷,什么也未说。

元帝诧异停步问,“为何不答朕?”

荀玄微跟随停步,依旧在元帝半步后,“不可说。”

元帝若有所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 “你啊,你啊,又是‘存疑而无据,不可论是非’那套?现今不是闭嘴做君子的时候。朕让你说,你心里有什么揣测想法,尽管说。”

天子仪仗走过永巷,北入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在夜色里。仪仗又改而往东,沿着流水岸边缓行,宣慈殿在不远处了。

早已有人提前知会了迎驾,宣慈殿大门敞开,四处烛火亮堂堂的映出殿门外,远远地望去,周围夜色也被映亮了。

荀玄微的视线盯着那处殿室。

声线却依旧是不急不徐的。

“陛下催促,臣不敢不答。但只是疑心,并无任何证据。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若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岂不是臣的大错。”

“以往你每次都是如此说法。”元帝笑着摆摆手,“说是无凭无证,宁可放过,不可错杀。但荀郎啊,你心思缜密,以往朕催促你说,十有八九是对的。朕知道了,先顺着你的揣测把嫌犯抓捕了,再慢慢寻证据总不会错,哈哈!小皇孙被害之事,你心里有何想法,速速说来。”

“那臣就斗胆直说了。小皇孙之事,乍听简单,似乎是东宫妻妾倾轧相争引发的祸事。但仔细推测,却又不那么简单。兰陵萧氏和太子妃素无仇怨,太子妃想要害了小皇孙,有的是法子,为何偏要牵连到司州刺史萧昉身上?”

“萧刺史此次运气好,小皇孙被救下了。若小皇孙不幸被萧刺史麾下巡视轻骑的马蹄践踏而死,敢问陛下,今日会如何处置萧昉?”

元帝虽还笑着,眼神里显露冷酷。

“萧昉如果纵容麾下轻骑践踏了小皇孙,朕虽惜才,也容不下他了。小皇孙这次有惊无险,萧昉也有惊无险,他运气不错。不瞒荀郎,朕看不惯东宫里养着的一帮子门客。那帮门客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难保太子妃这次的荒唐念头,不是他们撺掇而来!朕有意替太子清理他的东宫。荀郎意下如何?”

荀玄微又不应了。

跟随天子仪仗走出巷道,灯火明灭,映出他直视前方的平静眼神。宣慈殿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了。

元帝回身打量他神色,再次哈哈地笑起来。

“荀郎不赞同。朕知道你的意思,东宫那帮子门客只知道陪着太子四处游猎玩乐,没本事撺掇太子妃。撺掇太子妃的另有其人。”

“是。太子妃意图谋害小皇孙,背后协助筹划之人意图谋害萧刺史,若事成,一石二鸟,各得其利。”

荀玄微平静地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又何必迁怒至东宫众多门客。”

元帝脸上挂着的笑容再次消失了。

“朕才提拔萧昉多久?他身上司州刺史的位子,多少人眼红惦记着,不好担啊。”

他沉沉地道了句,脚步往前缓步走出三五步,忽然停步,怒喝一声,“平卢王在何处!”

这一声骤然怒喝,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围内侍无不吓得浑身哆嗦。

中常侍颤声回禀,“平卢王殿下在……在太极殿外,陪伴……陪伴太子殿下……”

元帝咬牙笑,“圈了他几个月,朕以为他老实了。才放出来几日,看他日夜往宫里跑,朕又以为他老实了!后来听闻他每晚都是先去朕这处侍疾,又往东宫那处钻,朕还在想为什么……呵,原来还是惦念着司州刺史的位子!这竖子,利欲熏心,连他亲侄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来人啊,传朕令下去,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平卢王接替太子,继续在太极殿外跪着!”

天子之怒如平地惊雷,周围内侍颤栗拜倒了一片,齐声领旨,传旨内侍一溜烟地奔去太极殿方向 。

元帝深深呼吸几次,挤出一个笑容,“又让荀郎见笑了。走,朕带你去探望湛奴。”

左右敞开的宫门外,宣慈殿内所有女官带全殿宫婢内侍出迎。

宣城王元治领着羽林左卫护卫在殿门外,跪倒迎圣驾。

元帝见了向来懂事乖巧的侄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过去亲切把人扶起,“阿治起来。”

正欲往门里去,元治犹犹豫豫抬手一拦。

“陛下稍后片刻,太妃领着湛奴已经睡下了。臣已经命人抱湛奴出门来——”

元帝今夜连发几次狂怒,元治抬手一拦,落在他眼里,眼前向来乖巧的侄儿也变得可疑起来。他脸色骤然阴沉,挥开元治的手,反而大步往殿门里走去!

元治脸色顿时一变,就要追过去,荀玄微从身后抬步迈过门槛,两边肩膀交错的同时,荀玄微侧身,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殿下稍安勿躁。”温声抚慰的言语里隐含告诫,“今夜陛下心绪不佳,殿下担着护卫职责,安心在殿外等候便可。”

元治哪能安心在外等候。

西偏殿里藏匿的白鹤娘子,如今正明晃晃地跪在广庭中央! 他一眼惊为天人的小娘子,满身血气,身上藏了匕首入宫!

他如今和荀玄微生死结盟,共谋大事,荀家九娘怎能在他眼皮子下出事?

元治心烦意乱,恨不得躲回自己的桃枝巷小宅子里去,沮丧道,“荀君,快进去看看罢。”

——

天子驾临,庭院里火把映得四处亮如白昼,阮朝汐端正长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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