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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呼,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乾坤颠倒,重入轮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卷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荡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弥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荡情绪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