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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呼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发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话题扯开。你母亲想知你小时候居住在何处。你身边都是何人。我便拿出这瓷制的院落,细细地给她说了整个时辰。”

“阿般,你要我如实地告知你母亲。我说的不只是你幼年时的欢乐事,也有那些阴差阳错,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边的不只有杨斐,白蝉,东苑西苑的众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过于严苛的教养……你由我带入云间坞,在我的看顾下长大,中间出了种种差错,令你过得不甚快活,后来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从云间坞出奔……我责无旁贷。这些我都如实地和你母亲说了。”

阮朝汐缓缓抚摸着主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许久没有应声。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亲没有又泼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着她,“你母亲哭了。”

“她懊悔不曾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抚养。边哭边斥责我,斥我不知如何教养小娘子。不管为什么缘由,都应把你带在身边。哪有两边分离千里,只靠往来书信看顾的道理?我无言以对,任由你母亲哭斥了一场。”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象中的场面伤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显的雾气很快消散了。“母亲斥责了一场,之后呢?这么晚回来,母亲那处留饭了?”

荀玄微抬手轻抚过她莹白光泽的脸颊,“之后,你母亲和我商议起两家议婚事。我告知她,荀氏这处我可以全权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亲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灯下,仰着脸,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亲极擅长察言观色。前两日她和我见面时,一路之上,母亲几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终在仔细观察我的神色。那时我便知道,母亲会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当晚我出门迎王司空,也没有今日见你母亲这般的难捱。”

阮朝汐上翘的唇角很快压平,脸上风波不动,只从眼里显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喝点清茶,压压惊。”

广袖柔滑的布料拂过肩头,荀玄微在她身侧坐下,抿了口清茶。

轻缓抚摩着脸颊的指腹逐渐往下,在柔软翘起的菱唇边摩挲了几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湿润,顺着他的动作闭了眼,浓密睫羽划过掌心。

带着清茶香的吻落了下来。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木廊响起。

主院里极少遇到不请擅入的情形,白日各处的门都未关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砰然一声,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了。

湛奴欢快地跑进来,双手高捧着兔儿,献宝似地捧给阮朝汐面前,惊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飞快地从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装无事,“湛奴今天给嬢嬢看过兔兔了。”

湛奴激动道:“兔兔会吃饭!”

在他们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儿嘴里叼着半根长草,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碍事的小崽子,取过锦帕,仔细替阮朝汐拭净了湿润光泽的嫣红唇瓣,起身走去窗边,背身远眺后院青山,眼不见为净。

阮朝汐忍笑接过兔儿,牵着湛奴的手下木楼。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头的院子玩耍。二楼木门如果关着就不要进,等门开了再进。”

湛奴茫然地应了声,“为什么呀。”

“因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这句为什么。

从后方的木楼走去前面的敞阔庭院,把兔儿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丛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脑袋,“去玩罢。”

当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扰阮朝汐安睡,在前头书房里写好书信,这才入了木楼。

烛火早已熄灭,室内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乱流中寻到了罕见的宁静,这处小小的木楼,仿佛大海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岛屿,只听着屋里清浅的呼吸声,心便安定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床边,掀开帷帐的瞬间,心弦微微拨动。

窗外一点浅淡月色映入室内。意料之中的恬静美好的睡颜旁边,却又意外地出现一个小脑袋,同样沉睡着,小手亲昵抱着阮朝汐的手臂,挤挤挨挨地贴着她的脸颊,人几乎大字横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片刻,确认卧床上没有他的容身处,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吐了口气。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从湛奴的怀里轻轻抽出。

动作极缓和,确定没有惊扰酣梦中的少女,轻飘飘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来,扔去窗边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过来主院回禀出京行程时,意外听到郎君的几句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