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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 大雪纷飞的营帐中。

班师回朝的途中,崔珣勉强支撑了十日,他只觉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 到三月初十这日,他已经连一步都挪不动了, 整个人昏迷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 他知晓自己大限已至, 于是在营帐中, 将何十三等人召进来, 交代后事。

当日从长安随他去北征的天威军家眷共十个,在战场上, 战死五人,这五人,都是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他们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们能和自己的阿兄一样,死在战场上, 这是一种光荣。

何十三眼睛红红的,崔珣身旁放着一箱草蚂蚱, 手上还放着刚刚编好的最后一只, 他手指已经不再灵活,这草蚂蚱编的歪歪扭扭, 甚是难看,他将草蚂蚱递给何十三, 示意他放到木箱中,第一千只草蚂蚱, 他终于编好了。

他交代何十三,等他死后,就将这箱草蚂蚱送到长安崔宅之中,何十三忍着悲痛,问道:“阿兄,那你呢?你不回长安吗?”

崔珣摇头,他低低道:“将我,埋在落雁岭,和你的阿兄们,葬在一起。”

何十三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崔珣轻轻一笑,说道:“哭什么?此身,本就天地一过客,自此魂归苍穹,无所留恋。”

他手中攥着李楹的荷囊,喃喃道:“唯不舍,明月珠也。”

说完这句话后,他浑身再无一丝气力,而是带着对李楹的眷恋和歉疚,慢慢阖上了眼。

那只攥着荷囊的手,也无力重重垂下。

何十三等五人踉跄跪了下来,哭声震天:“阿兄!”

他曾经是何十三他们最恨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这些少年却真心实意跪在地上,恸哭着唤他“阿兄”。

他们真心认可了他,真心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阿兄一样敬佩。

因为他,值得他们认可,值得他们敬佩。

一片漆黑中,崔珣睁开了眼。

他起初以为自己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所以这片漆黑是困住他的永恒黑暗,但他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芒,他茫然沿着光芒往前走去,终于步入浓雾之中。

从浓雾中,他略微能看清他前方是一条幽黑的河流,河面十分宽阔,完全看不到对岸景象,他疑惑万分,这,是什么地方?

是奈河吗?是地府吗?可是,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不应该来到地府。

正当崔珣疑惑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

“十七郎!”

他循声望去,只见浓雾渐渐散去,黑压压的五万天威军,正站在他前面。

为首的,是郭勤威。

还有曹五郎、盛云廷。

崔珣愣住,曹五郎已经快步上前,拥抱住他:“十七郎!”

他放开崔珣后,崔珣才回过神来:“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是地府,奈河河畔,那些害我们的人得到报应后,我们本应该出枉死城,去投胎转世的,但是我们放心不下你,所以我们在这里等你,再去投胎。”

“等我……”崔珣喃喃道:“但我……”

他想说,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们何必还要等他?但他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他能出现在地府,想必是得了某种机缘吧,他看着曹五郎,还有那些天威军兄弟们,热泪盈眶:“如果没等到我,你们就一直不去投胎吗?”

曹五郎非常肯定地点头:“当然!”

他拽着崔珣,来到郭勤威面前:“郭帅也在等你。”

崔珣望着郭勤威,一瞬间,他居然有些羞惭,他垂首,不敢看郭勤威:“我……我辜负了郭帅对我的教诲,郭帅一直和我说,要我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没有做到……我这六年,做了很多错事……”

“十七郎。”郭勤威拍着他肩膀,内疚道:“要说错,那都是我的错,是我将昭雪的担子都压在你的身上,才让你受了许多苦,这才没有办法成为我希望你成为的人,但是,你也践行了对我的承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崔珣眼眶一红,他不习惯被他们当作恩人,他也不认为他经历的苦难都是郭勤威的错,相反,他觉得他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为了转移话题,他问郭勤威:“对了,郭帅,明月珠不是说你的魂魄被囚于鬼判殿,不到寿数尽的时候不得脱么?郭帅又是如何出鬼判殿的?”

“大周百姓为我广建祠堂,供奉香火,功德积累之下,天威军众人出枉死城时,秦广王也将我放了出来,让我和他们一起去投胎。”

崔珣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一功抵一过,包括你,十七郎,你明明知道必死,还请缨北征,夺回六州,解救百姓,迫突厥后撤三千里,你立下了不世之功,你的功,也抵了你的过。”郭勤威道:“你抱着魂飞魄散的必死之心去北征,反而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十七郎,你救了你自己。”

怪不得他能来到地府,原来是他自己救了他自己。

崔珣恍然,盛云廷道:“十七郎,我们要去投胎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崔珣怔了一怔,他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等一个人。”

郭勤威了然,他默了默,道:“十七郎,我们走了,你保重。”

说罢,五万天威军,齐刷刷向崔珣单膝下跪,崔珣愕然,他刚想也跪下,郭勤威就制止住他:“十七郎。”

他道:“这一跪,你值得。”

崔珣看着单膝下跪感谢他的天威军众人,眼含热泪,众人抱拳行礼,然后五万英灵带着对崔珣的不舍,化为一个个绿色荧点,飘浮到早已等着的摆渡人船上,就像由碧血汇聚成的一条长长星河,将黑色奈河照映的熠熠生辉,奈河中的鬼兽也安安静静,伏在河底,一动都不动,随着小舟消失在奈河对岸,碧色星河也渐渐完全消失。

崔珣一直目送着众人渡过奈河,去到河对岸,之后,他转过身,看向生死道方向。

他在等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他只知晓,无论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小舟终于又回来了,和小舟一起回来的,还有戴着斗笠的摆渡人。

摆渡人压了压斗笠,唤了声:“崔珣。”

崔珣回头。

摆渡人道:“你在等明月珠么?”

崔珣诧异他如何知晓,但还是点头,道:“是。”

“她回去了。”

“回哪里?”

“三十年前。”

崔珣惊愕,他端详着摆渡人,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敢问船家,你所说的三十年前,是指?”

摆渡人点头:“就是你想的三十年前。”他道:“她回到了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并且在那一日,杀了她自己。”

崔珣怔住,明月珠,她杀了她自己?难道,这就是她死亡的真相?

他下意识就道:“可是,她的魂魄,如何能回到三十年前?”

“为何不能?”摆渡人道:“每个人都有轮回,由生入死,死亡之后,投胎转世,再生,再死,只不过明月珠的轮回,不是到下一世,而是在她的这一世不断轮回。”

崔珣细细思索,也明白了,正如这世上,有一些所谓的“活神仙”、相士,他们能掐会算,极其灵验,甚至对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都能了如指掌,这其中最著名的,当数袁天罡和李淳风。

而这些活神仙,或许有一些,就是如李楹这般,由几十年后的魂魄回到过去,占据了他们躯体,这样,他们自然能知晓之后发生的事情。

就比如民间常说的开天眼,说的是相士在某个瞬间,或许是饮酒时,或许是玩乐时,突然倒地不起,等醒来后,便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也许,他们不是开了天眼,而是这具躯体里的,已经不是当前的自己,而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崔珣问道:“所以十月初六那日的明月珠,已经不是明月珠?”

摆渡人点头:“她从当前,回到了过去。”

十月初六那日的李楹,等于说,跟那些相士一样,在某个瞬间,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崔珣也终于明白,为何太后屡次要杀他,却总是说答应了某人的请求,所以不杀他,想必,这某人,便是她视若珍宝的爱女李楹。

从一开始,就是李楹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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