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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岚。”穿着帝王服饰的男人看向他,他的眉宇间一片青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她让你出去走走,去游历名山大川,是不想让你心疼她生病的模样,她……从没有怪过你。”

“你们都瞒着我……”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他浑身冷得厉害,只有怀里的孩子是唯一的热源,“你们都怕我担心……”

“可我迟早会知道的,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他没有哭,只是血丝爬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显得狰狞而可怖,“阿爹,我永远都见不到阿娘了!永远都见不到阿娘了……”

“我还在羌国给她求了福寿结,我以为只是一点小毛病,我以为会好的……可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生和死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

那满目飘荡的白绫,那山河同哀的缟素,那都是死后的哀荣,与活着的人毫无干系。

好像有雨落下,落在他怀中孩子的脸上、肩上,将他惊醒。

“扶岚哥哥!”小小的孩子死死地搂住他,嚎啕痛哭,比那无声的眼泪更撕心裂肺,“扶岚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那透出的依恋,那错过的事实,都比刀还锋利,还要能割得人流血。

彩色的福寿结从他手中滚落,在地上沾染了尘土,又在镜头中一点点黯淡下来,变成黑白的颜色,镜头飞入那个福寿结中,欢声笑语似乎还响在耳边,最后……尽数湮灭成虚无。

青年不再出门游历,他脸上的笑容也在渐渐消失,在那一场死别之中,他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那个会和他一起放纸鸢的人已经不在了,可牵着纸鸢的那根线,却好像深深地勒入了他的血肉中。

在他的日渐沉默里,他开始处理起楚国的事物,直到某一日,他忽然发现了他的批命———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亲,亡散死伤。

那些勒入血肉中的、无形的线好像在刹那开始痛起来,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那一刻,他忘了曾经老师教导他的,不要去随便测算命运,尤其是与你息息相关的、亲人的命运。

他开始卜算,即使伤到自身,也没有停下。

最后,他测出了一个结果———

楚帝楚云澹,亡于他手。

……

镜头再次定格,视线所及处俱是一片黑暗,有一道清瘦的剪影在黑暗中了无生气地蜷缩着。

“吱呀———”

忽然有人推开了门,暖融融的光伴随着被推开的门,一寸寸进入。

有人执着灯盏,站到了那道剪影身前:“阿岚,起来。”

那眉眼之中带着疲惫的男人抓着他的胳膊,以一种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着他走向门口。

“我不知道你测算到了什么,但你阿娘的死和你没关系,如今的局面也和你没关系,你不必将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觉得错处都在你。”

“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吗?”

那疲惫的帝王转过身来,看向这个他一直为之骄傲的孩子,他的一字一句,似乎和过去的某个少年重合———

“只有笨蛋,才信天命。”

他带着青年走到门外,暖融融的光线洒进来,模糊了两人的背影,将画面定格成温柔的白。

长久的寂静后,再次出现的画面里,青年已经振作精神,跟在帝王身边处理事务。他似乎已经放下了那日的痛苦,眉宇间俱是温和从容。人的命运,应当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跟在帝王身边,与他一起治理这个已被世家蛀空的朝堂,之前那么多年的铺垫,终于在如今有了回报———

权利一点点由地方集中到中央;一个个显赫的高门大族倾颓,结束了他们这么多年对国家的掌控;隐户被重新清算,计入本朝的人口;被贪污后修建的不太结实民生设施,又有了多余的银钱去重新加固……他在那几年的游历中,还找到了一种名为土豆的食物,楚国的百姓终于不至于在层层盘剥下生生饿死。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曾经和他打马游街,与他许下相同诺言的少年们,都在时间的变迁与家族的变故中与他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楚帝对世家的清绞,终于让死到临头的世家们联合起来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扑,楚帝即使已经早有准备,却依旧损失惨重———亲近之人十有八九都在这场反扑中身亡,而楚帝自己也身受重伤。

青年迫不得已担起了更多的事,每天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其他效忠楚帝的人也是一个人当成两个人在用。在人手紧张之际,没人知道重伤的楚帝与未来的太子是什么时候中的毒,被发现时那毒已经深入骨髓,极难拔除了。

楚帝开始不定时地发病,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冷静地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即使自己有壮志未酬,心中遗憾不甘。

但青年不能接受。

他捡起了曾经只是因为兴趣而泛泛学过的医术毒术,却发现来不及。

———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的另一个亲人走向消亡。

“阿岚,你可以在我身上试药。”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帝王看着他,他的眼睛沉静,带着一种安抚的味道,“阿尧还小,他得活下来。”

在自己的亲人身上试着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药,一遍遍地试错,无异于一场场凌迟。等他终于和太医一起得出遏制的药方时,楚帝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

他召见了所有的托孤大臣,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然后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了青年,他如小时候一样,半环着拍了拍他的肩,那是他给予鼓励的方式:

“阿岚,不要难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如果我做得很好。”青年的声音颤抖着,“我就可以救你了……”

“你不是天上的神明。”病重的帝王轻声说,“阿岚,不要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青年终于忍不住痛哭,帝王就像幼时一样,一遍遍拍着他的肩,轻声地哄着他,直到……那身体里残存的毒再次来袭。

垂死的人本就对毒性的抵抗弱到几乎没有,那一点毒激发了帝王身躯中残存最后一点生命力,他的手死死地掐住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只要剧烈反抗就可以挣脱,但他心里清楚,他一旦反抗,帝王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生气便会迅速消散,那样破败的身体,禁不住剧烈的冲突。

窒息感越来越严重,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旧没有反抗,在生死一刻的时候,帝王终于凭借自己的意志获得了短暂的清明,他的手按下枕边花纹,弹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帝王拿着匕首,眼神又开始变得混沌,那把匕首逼近了青年的咽喉,划破了皮肤,流下一线鲜血。

“阿岚……”最危险的时机里,帝王调转匕首的方向,将刀尖朝向自己的心口,“……杀了我……”

这种毒的奇特之处在于,如果毒发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身体没有遭到致命的伤害,那人彻底死去后,便会变成一种力大无穷的活尸。

帝王瞳孔渐渐焕散,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嗤———”

是刀划破皮肉,刺入心脏的声音。

“保护……阿尧……守好……楚国……”

那是帝王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血溅了青年满脸,映照出那双死寂的眼瞳。

楚帝楚云澹,亡于他手———这就是天命。

就像他搅散的那张蛛网,等蜘蛛重新结好网后,那只逃脱的飞虫,终究会再次撞上去。

天命无法挣脱,永远无法挣脱。

他从床榻边滚落下来,滑在地上,他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那心口溅出的血,他分不清那地上的,究竟是他爹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

就连他占卜的蓍草上,也有好多好多的血。

“保护……阿尧……守好……楚国……”

这句话不断在他脑海里回响着,像是某种紧密的、令人绝望的诅咒。

一次、两次、三次……

他一遍遍地卜算着,他已分不清到底是他的头在痛,还是他的眼睛在痛,又或者是他的心口在痛。

他不知道自己卜了多久,最后,他得到一个谶语———

【羌国明珠,萧国长乐,亡楚之祸。】

他低低地笑起来。

天命是无法更改的,天命是一定会灵验。

那么,只要杀掉那两个人,就能避免天命的发生。

他不会给天命,再灵验第二次的机会了。

他抓着那沾了血的蓍草,才发现垂在自己脸颊边的发丝已经变得雪色。

竟是……一霎白头。

镜头渐渐暗下去,等再次亮起时,便是满地的血迹,那血在刑场里肆意流淌,将目光所能及的一切都染成血色,已经卷刃的刀被扔在一边,摞了一小摞。

青年就静静的站在刑场的入口,死寂的眼睛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所有参与过的人,都要偿命。

他会保护好阿尧,也会守好楚国,更会毁掉那天命。

在所有参与过的人都杀尽后,鹤台的檐角下,一左一右挂上了两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