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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看了张俊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扑到门口去迎接嘘寒问暖的援军,但一种诡异的危机感,仿佛细细的钢丝,在他的脖子上缠了几圈,那种冰凉的寒意把赵构钉在了原地——如果来的不是援军呢?

“爱卿,”赵构有些焦急地咬了下嘴唇,用眼神示意张俊赶紧去开门,“援军来了。”

虽说一直期待着刘光世到来,但真当大门被敲响时,张俊却莫名有些紧张。他瞥了一眼赵构,极为轻缓地移动脚步。张俊贴到大门的背后,谨慎地将双手压在门栓之上,却并未急着取下堵门的木头:“来者何人?”

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一个压低的男声:“张俊,开门。”

是刘光世的声音。

张俊浑身紧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放松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挂上一丝轻快的笑意。他取走门后的横木,热切地打开门欢迎来者:“你来了。”

“——刘、刘光世?”

杀鸡般的尖叫从张俊背后响起。

是赵构。

在看到刘光世的那刹,项上那看不见的危机钢丝彻底收紧,赵构瞬间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惊惧与痛苦。他凸着一对眼睛,看看刘光世,又看看张俊,被两人彼此熟稔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张俊?张俊?!快过来、快带朕走!”

然而两人谁都没搭理赵构。

“既然你来了,那我先走了?”

张俊让开身子,待刘光世进来之后,就无比急切地想门外钻。但张俊才刚探出一个头,就差点撞上一把柴刀的锋口,全靠多年打仗的警觉才能堪堪躲过去。

“刘光世!”张俊气急败坏地缩回头,瞪着庙门口的人,不善道:“这几人是谁?”

原来刘光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庙门口,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男人。

这些人神色拘谨,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他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衣衫,布料是最粗糙的那种麻,还沾着脏兮兮的泥点子。男人们半弓着背,听到张俊发怒,习惯性地挤出讨好的笑,嘴巴嗫嚅着字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准备挤出一两句“贵人对不住”“小的惊了贵人”之类的求饶话语。

“石匠,泥师。”刘光世的介绍吝啬至极。

张俊视线下移,终于看到那些人手上拎着的玩意,錾子,楔子,锤子,剁斧……倒的确是石匠和泥师惯用的工具。

“你喊他们来作甚?”张俊面色不善地让开身,让这五个底层的匠人进入寺庙。

看着石匠这一行人向里走去,张俊以为刘光世反悔了,转而想将赵构软禁在庙里。动怒的张俊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反手关上庙门,转身嘲弄道:“你不会是想给陛……老爷修庙吧?你真以为老爷会安心呆在这儿?”

“修庙不假。”刘光世挑挑拣拣地回答,含糊其辞,抬手示意匠人们开始工作。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俊一把拎住了刘光世的领子,凶恶道:“当初说好了,我带他出来,而你负责……”

张俊急急吞回那句话,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总之,你若是不弄死他,我就弄死你!”

刘光世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张俊松开。但张俊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挑衅般地将刘光世往墙上一推,露出个凶狠而嗜血的笑容:“给我一、个、解、释!”

赵构躲在远处,原本忧心如焚,但眼看着那边的两人起了争执,当即大喜:这庙没有后门,光指望他自己,想必不可能突破两个武夫的封锁闯出去,如今之际,只能……赵构打定了主意,悄悄蹭到一个正在搅和黏土浆的工匠身边。

他挂上一个惯常的笑,想和工匠套套近乎。可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赵构的脸色猛地一变——

工匠身上的汗味扑面而来,赵构下意识捂住鼻子。

可这还不算,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集中到了工匠那黢黑的脖子上,眼瞅着汗珠从深褐近黑的皮肤上滑落,如同大雨过后的淤泥,而那青黑的血管好似在泥地里翻滚的蚯蚓……赵构猛地干呕起来,被恶心得头晕目眩。

赵构的一生,从呱呱坠地时就被各种高级的熏香包裹,而他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都是洁净整洁的臣子奴仆。即便在作秀时需要会见下民,那些百姓也都被提前拾掇得干净整齐,如此方能显得大宋国富民安,显得赵构治理有方……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带着汗臭和泥垢的百姓。他从未接触过这样活生生的黎民。

今天他终于靠近了他们。

但赵构只觉得恶心。

赵构摘下腰间的香包放到鼻尖狠狠嗅闻,如同犯了病的肺痨鬼。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露出笑容,装作平易近人的模样同工匠继续套近乎。

一番生理与心理的博弈之后,赵构花了数秒做好心理准备,艰难地放下香包,再次挤出温和的笑:“老师傅,打搅了。”

工匠抬起头。

他打量着面前的赵构,先是看了看赵构上半张脸那紧锁的眉头和写满厌恶鄙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下半张脸格外割裂的僵硬笑容:“让贵人见笑了。”

赵构这一番举动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却颇为好脾气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动向远离赵构的方向挪了挪。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局促地掸了掸,抖落尘土后,又抚了抚根本没法抹去的衣角褶皱,最后用指甲熟练地抠掉了上面陈旧的泥点和脏污。

赵构感觉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翻腾。

他逼迫自己将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干净的部位之一。赵构忍着恶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认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赵构,随即习惯性地垂下了头。他的眼神顺着低头的姿势,沿着赵构的衣衫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了他指尖扣着的那只龙纹香包上。

在赵构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诡异的可怕,混杂着喜悦和恭敬,又隐晦地闪烁着憎恨和犹豫。

但在赵构的眼里,面前的工匠只是老实地点点头,颤着声音求证:“是陛下吗?”

赵构松了口气,认得就好办了。他顾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压低声音快速命令:“带你们来的那个人,他想要弑君。你想办法带朕出去,待朕脱离险境,必会厚厚嘉奖于你!”

听到这里,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这……”

赵构又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逼得工匠点头:“草、草民想、想办法。”

……

“修庙?你疯了?”张俊拽着刘光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神色急躁中带着一丝嘲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与金人的和议根本谈不成!这留给太后的庙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他准备把这庙改成岳飞的生祠!”

“哦?”

听到这里,刘光世终于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围着泥师团团转的赵构,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要如何讨好岳飞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给我解决了。”张俊暴跳如雷,又在刘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别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他在后院那棵糖棕树下给岳飞留了坟包……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份!”

刘光世的眼神掠过那棵高大的糖棕树,俨然也知道树的寓意,神色瞬间阴沉不少。他顿了顿,依旧耐心地和张俊说话:“这庙若改成岳将军的生祠倒也不错,实不相瞒,我也给陛下看好了地方。”

“刚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飞坟前跪了四个人。”看到张俊瞬间紧张的神色,刘光世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但我倒觉得,这四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杀害岳将军的,另有其人。”

张俊听懂了刘光世的暗示,他讶然地抬眼,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你、你的意思是说……”

事实上,张俊颇为意动,若能让赵构取代他跪在那里,使他免去“四奸”恶名,那自然再好不过。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到了这个地步,张俊也懒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图。更何况,在他看来,他本就是遵从赵构的命令去陷害岳飞,若不是赵构,他也不会落到遗臭万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张俊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补充道:“在他们那里,小小女子都胆敢点评帝王,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敢让皇帝跪在岳飞坟前。他们都办不到,何况是在大宋?”

刘光世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问你,你觉得天幕上那尊铁像的模样像你么?”

“当然不像!”张俊毫不犹豫。他说起这个就来气,皱着眉无比愤恨:“若不是那铁像前钉着一块刻有我姓名的铁牌,光看那铁像,谁知道那是本将军?要是被本将军知道是谁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张俊如此愤恨不无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飞庙里的四奸铁像,因为历代百姓的捶打,已经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许最初那代的铁像确是仿着张俊的模样铸造,但百年过去,别说张俊的画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们动手时,也难免掺杂些个人情绪和偏好,比如——将铁像的五官朝着传统奸人的模样刻画。

看着陌生的五官刻着自己的大名,叫张俊怎能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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