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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富庶,西湖景美,他早已打定主意,做个太平官,安安稳稳熬到致仕,回老家置办些田产,含饴弄孙,岂不快活?

什么开海大业,什么朝堂风云,离他远些才好。

他是有能力跟上队伍,甚至有能力领头跑的,可他偏偏想落队,想慢下来,想图个清闲自在……这就是人的多样性,人的矛盾心理。

可刚刚涂泽民冰冷的手似乎还残留着最后那惊人的力道,那攥住他衣袖的触感,以及留在他衣袖上的浊血。

那嘶哑的、带着血沫的临终嘱托,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凿进他试图封闭的心门。

“万不可…因噎废食!万不可…因我…一人之罪…就废弛海政!宁波港…开海之基业…必须…守住它!”

他仿佛能感受到涂泽民临死前那呕心沥血的痛苦,感受到那份被贪欲和悔恨啃噬却依旧死死抓着开海信念不放的绝望与不甘!

他身上的血…是一个罪人的血,也是一个开拓者的血。

张佳胤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却并非一片漆黑,反而清晰地浮现出许多画面。

那是涂泽民初到浙江时,站在简陋的港口高台上,迎着咸腥的海风,指着荒芜的滩涂,描绘着万帆竞发的蓝图,那时他的眼中燃烧着何等炽热的火焰。

宁波港从一片泥泞中拔地而起,第一艘满载丝绸瓷器的海船启航时,岸边人群的欢呼仿佛还在耳边。

还有那些堆积在布政使司库房里的、来自海外的真金白银,那实实在在的、支撑起东南半壁的财富……

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紧闭的眼前飞速闪过。

涂泽民的狂热,港口的喧嚣,白银的冰冷触感…

最后,都定格在眼前这张灰败死寂的脸上。

“嗬……”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从张佳胤的喉咙深处溢出,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世故、几分刻意疏离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

他再次看向涂泽民。

那具冰冷的尸体,那残留的血污,不再仅仅是一个罪人的终结,更像是一座沉重的墓碑,压在宁波港的未来之上。

那些兵饷,那些赖此谋生的万千海商工匠……还有高拱相公那未尽的心志?

一股极其陌生的、滚烫的、带着刺痛感的东西,猛地从张佳胤沉寂已久的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他张佳胤,难道真的甘心,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将这大明朝东南财源活活掐断,继续做他那个“安稳”的太平官?

不!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微微俯身,凑近涂泽民那张已经没有任何回应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那永恒的寂静之中:“涂大人……”

“我啊,这都四十岁了,被你逼得还要再拼一把了……”

“在拼一把……”

这四个字,轻若蚊蚋,却又重逾千钧。

张佳胤挺直了腰背,而后走出了涂泽民的卧房。

江南的牛毛细雨依旧无声地飘洒着,濡湿着天地万物……

雨还没有停……可又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