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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坐在华盖殿的御座之上,俯瞰着殿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百官。

宫灯洒下光芒,映照着朱红色的廊柱、金色的蟠龙,也映照着每一张因酒意和恩宠而泛红的脸。

“赐宴”二字,在万历年间,已不仅仅是皇家恩典,更成了帝国政治生态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符号。

有后来者翻阅浩如烟海的大明宫廷档案时曾惊叹,大明列祖列宗赐宴的次数加起来,竟也不及万历天子一人之多。

这位圣天子,似乎格外钟情于用这种最直接、最富人情味的方式,维系着他与庞大官僚体系之间的联系……

朱翊钧今日兴致极高。

他亲手将内侍捧来的、以红绸包裹的“红包”——内里或是金银锞子,或是珍玩小件——一一赐予近前的重臣。

殿内气氛愈加热烈,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赐宴中,天子离席。

摆驾慈庆宫——陈太后的居所。

这里是除夕夜真正的“家宴”。

宫灯比华盖殿更为柔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炭火的暖意。

皇子皇女们穿着崭新的、绣着吉祥纹样的锦袍,围在太后和皇后身边,叽叽喳喳,如春日枝头的小雀。

大些的皇子,比如朱常洛规规矩矩的在门口行礼问安,小些的则满地乱跑,追逐嬉笑,奶声奶气地喊着“皇祖母”、“父皇”、“母后”。

一家人围坐,杯盘罗列,笑语喧阗,好不热闹。

这份喧闹,是帝国最高处难得的温馨。

此刻的北京城,早已是欢乐的海洋。

家家户户门楣贴着崭新的桃符、春联,窗棂上贴着精巧的窗花。

噼啪作响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炖肉的混合香气。

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灯笼在街巷里追逐嬉闹。

正阳门大街上,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喝彩。

什刹海的冰面上,滑冰的、拖冰床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西苑的冰灯璀璨夺目,引得百姓远远驻足惊叹。

从紫禁城的金碧辉煌到市井坊间的红火喧嚣,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富足、安定、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乐观氛围之中。

这种乐观,仿佛从京畿之地辐射开来,弥漫于整个大明帝国的疆域。

北疆的九边重镇,虽然依旧寒风凛冽,但军堡内也升起了炊烟,杀猪宰羊,戍边的将士们难得地放松下来,围着篝火畅饮,畅想着开春后可能的安宁。

江南水乡,丝竹管弦之声在画舫楼阁间流淌,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商贾们盘点着丰盈的年成。

西南的茶马古道上,各族商旅也暂时歇脚,交换着年货……

运河之上,漕船停泊,船工们上岸沽酒,与岸上的家人团聚。

大明帝国仿佛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在新年的钟声里短暂地卸下了沉重的负荷,尽情舒展着它丰饶的肌体,展示着万历盛世的繁华图景。

然而,这同一轮照耀着大明锦绣河山的明月,也冷冷清清地悬在万里之外、波涛汹涌的大洋之上……

没有万家灯火,没有爆竹声声,只有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着船舷。

一艘巨大的宝船劈开墨蓝色的海面,桅杆上的日月旗在凛冽的海风中猎猎作响。

这里是远离故土的茫茫深海。

甲板上,几个人影围坐。

中间燃着一小堆火盆,炭火映照着几张被海风和日头刻下沧桑的面孔。

为首的老者,正是大明礼部尚书张四维。

他裹着裘袍,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眉头紧锁,借着微弱的火光,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嘴里念念有词。“……戊寅年腊月廿八……腊月廿九……今日……”

“今日过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