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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庆芬一步三回头的往家走,寒冬腊月的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天上的月亮也不是惨白的了,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轻灵劲儿。

金胜利放假在家,她站在窗户外面跟他说话,“明儿……去把婚离了吧。”

“嗯!”金胜利马上应了一声,“一早就去。”

周鹏生果然是连夜的回去,第二天再来的时候都是下午了。他带着铺盖和日常用品,直接上了林家。林大牛今儿没出去,等着周鹏生呢。

周鹏生带着结婚申请,还带着下放公函!他主动跟单位说清楚了当年的事,且申请跟一个成分有问题的女人结婚,因此,他的阶级立场不明,被免除一切职务,下放到农场参加劳动。单位上的住房马上就收回了!他现在出来,要么去农场那边的职工临时住处住下,要么就近住村里。

周鹏生没想在林大牛这里住,“我住你们以前的窑洞,那边清净。”

林大牛就问说,“孩子呢?你把你闺女怎么安排的?”

“孩子跟着她姥姥姥爷呢。”周鹏生就叹气,“这事不能瞒呀,我跟岳父岳母都详细的说过了。这事当年跟我闺女她妈结婚的时候我就没瞒着……那是一家厚道人,我这么一说,我岳父就说,这婚不结,躲着藏着,也一样影响前程。反倒不如有担当些,是啥就是啥。摆明面上了,将来谁也别指摘我……”

说这些林大牛听不见,可说的这个人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的见,听不见的那个也不在意对方又在叨咕啥,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

林雨桐就比较好奇,“周叔,你这啥职务也没了,如今这种情况,你告诉那谁了吗?”

周鹏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没有!不过,当年她是大小姐,我也不过是一长工而已。”身份本就有悬殊,当年我也是一无所有的,“这么些年她能坚持到如今……我想,至少她在乎的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

林雨桐:“……”你要这么想,似乎谁说什么也没用了。

然而很快,就在当天晚上,在林家门口,周鹏生被打脸了。

如今他也不避开林家人了,打算结婚了,也不怕谁看见。他把他现在的情况跟郭庆芬说了,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跟大牛说了,咱们搬去那边的窑洞去住。若是可以,叫孩子也跟着一起吧。那孩子是需要人教!”

郭庆芬只觉得耳朵嗡嗡的,“职务免了……下放?”

对!

“下放到什么时候?”

那谁能知道呢!都这把岁数了,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郭庆芬咬牙,然后背过身运气,她尽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可在屋里的林雨桐还是隐约可以听见,“什么也没有了……那你这么些年到底图了什么?我这些年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一样处处不如人?!

周鹏生没动也没说话,只怔愣了一瞬之后,就再一次接受了现实。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当年再好的东西也会被时间雕琢的面目全非。他尽量心平气和,“便是咱们没分开,而是成亲了,那如今的咱们,也不过是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出门就没有后来的机遇,那我还是当年的我,跟你一起种地,回家忙活柴米油盐,对吧?这是咱们的第一次错过,咱不提!我就是想说,不错过的话,日子就是那样的日子。再说第二次,我当年若是带着你和你的孩子离开,你们跟我去单位上安家生活,可这场运动来了,只要我不跟你断绝关系,我一样还是会被拿掉所有的职务下放。甚至在我的单位上,你这样的身份被批斗的更厉害。反倒是在村里,大家并没有为难你……你自己回头想想,你那些不甘我觉得可以放下了。这一辈子走到如今,遇到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错过之后,你会发现,其实命运兜兜转转,饶了一圈之后,你还是会回到这个起点……”结局并不会有太多的差别的。所以,你到底惊讶什么?难以接受什么?在我说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该知道我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

“我不要你放弃!”郭庆芬失态了,彻底失态了,她压着嗓子,但林雨桐却听到了咆哮的意思,“我不要你放弃……要是你告诉我是这样,我宁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坐在那个位子上,至少对孩子是好的!我……我想叫你安排元福去农场或是将来的电厂,我想叫你安排元宝去煤矿上开个车或是干个啥,我想叫你安排元才……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什么都晚了!”

周鹏生看着眼前的女人月光下带着几分绝望又狰狞的脸,有些怔愣,一瞬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些理由是真的,还是她又找来的借口。她所有的绝望,究竟是为了她儿子的前程,还是只是因为他不能给她荣耀,不能叫她跟着过好日子。

沉默,良久的沉默。他背对着林家的大门,她背对着他。

周鹏生到底是男人,先出声问了:“那你现在的意思呢?”

郭庆芬没说话,而后是抽噎,“我不能因为我毁了你的前程。要是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绝对不会要求跟你结婚。”

周鹏生心里说不上是哪种感觉。失望吧,谈不上。释然吧,好像有一些。

他叹了一声,“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欠你的。你提的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没有犹豫过。现在,别管你跟我结不结婚,我被下放这个决定下来就改不了。并不会因为我不跟你结婚而改变什么……”所以,因为不能毁了我的前程而拒绝跟我结婚,这个理由我不接受。既然要掰扯,咱们就掰扯明白。不要过两年又有了想法,再来折腾一回。

一而再,再而三,这辈子就跟你来来去去了,累的慌。

他也直白的说他的想法,“我做这个决定,一是因为确实我欠了你的,过去那点事说到哪里我这个做男人的都没理。二是因为元福,我得叫这孩子站在人前的时候不会怯懦,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来历不明。这也是我欠这个孩子的!”

道理我给你摆在前面,最终怎么决定你说了算。

郭庆芬咬着嘴唇没说话,良久才道:“……元福那里……我希望你别去找他!”

嗯?

周鹏生不解这个意思,看向郭庆芬。之前为了孩子找我的是你,现在不叫我插手孩子事的还是你。

郭庆芬头也不抬,“反正你别去找他,也别告诉别人他是你儿子!”她说着,声音越发坚定起来,“你只要答应这一条,顺便别因为你的缘故从你们单位流出什么流言来影响到元福,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两清了。”

不等周鹏生说话,郭庆芬就看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行吗?”

周鹏生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良久良久之后才点头,“按你说的办!但是元福……”“你不要管!”郭庆芬打断他的话,“他的任何事都跟你没关系了,千万别多管。”说完,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扭头看周鹏生,“记住你今晚答应我的。”

周鹏生点头,目送郭庆芬离开,然后转身推开林家的大门。

林大牛站在院子里,朝他招手。

周鹏生失笑了一下,跟林大牛进屋,里面酒菜已经摆在桌上了,两人坐在炕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到醉倒。

天不亮周鹏生就走了,把他的行礼放在林家,回他岳家陪闺女和岳父岳母过年去了。过完年等开工的时候才回回来。

金元福在里面关着呢,亲妈都没急着把人弄出来,别人就更不急了。张寡妇倒是打发大美来过林家两次,一次是送了半碗花生,一次是送了两萝卜包子。这是想打听情况,可林雨桐现在也不知道郭庆芬是想怎么样,这倒是不知道怎么答复人家。只收拾了点回礼,叫大美带回去了事。

这几天她忙着过年的事,先是拿着粮票跟郭大娘换了一卷子粗布,又想法子给染成了黑色,只这个颜色就好染了。粗布的给林大牛和四爷一人赶一身,忙的不得了。

都到了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了,大江喊林雨桐了,“小林,来一下。”

冯所陪着两位没见过的像是领导的人在办公室,边上还站着郭庆芬。冯所招手叫林雨桐,“你去找另一个当事人,那个叫什么美的姑娘。”

好的!

再次见到张小美,这姑娘瘦的皮包骨了。颧骨突出,嘴唇发白,状态很不好。张寡妇先是眼睛一亮,拉了林雨桐去边上。林雨桐摇头,“郭庆芬找了俩我没见过的人……上次托我来做中人的人倒是有诚意,可郭庆芬没接茬,我倒是不知道该跟您怎么回话。”

张寡妇就知道这是啥意思了。郭庆芬折腾到现在都没上门低头,那就还是不愿意叫她儿子娶自家的小美。虽然自己心里也嫌弃对方,也想着这婚事最好别成。可真到了这份上,她心里还是一阵一阵揪的疼。扭脸看向小女儿,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将来……可怎么办?”

张小美急切的看林雨桐,希望给点好消息。可林雨桐面无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

张寡妇一抬袖子抹了眼泪,刚才那点脆弱只一瞬就没了。她重新又泼辣无畏起来,看着一脸惊慌的女儿,她语气笃定,“别怕!之前教训你是叫你长教训的,得叫你认清你以后要过啥日子。可你妈不是那心狠的妈,你只说你想咋,要是想跟那混账过,那就过。等啥时候不想过了就回来,咱一样找好人家。反正,有你妈在,拼了命也能叫你心想事成的!”

她雄赳赳气昂昂,一进去就往地上一坐,哭委屈哭冤枉,求给主持公道!然后指着郭庆芬,“她就是那个坏分子,给孩子不出好主意。她家现在是要啥没啥,成分也不好,她儿子娶媳妇不容易,就出这样的损招来祸害人呀!”

揪着郭庆芬的出身不松口,好似不答应婚事只是因为JIEJI立场不同而已。

冯所就跟上面那俩人道:“之前我就跟二位说过了,基层的工作是这样的。两口子打架,都恨不能一个说另一个要杀人,要谋杀,这话能当真吗?不能!一般呢,我们遇到这样的案子,都先把人关着,好吃好喝的叫呆着,等都冷静下来了,调解调解事情就过去了。要是每个案子都上GANG上线,那这天天遇到的都是大案子。”说着,就指着张小美,“小年轻搞对象,家庭成分不一样,姑娘家里不乐意,当妈的出不了那口恶气!这最多就是有伤风化,生活作风问题,怎么就冤假错案了?”说着,就看大江,“把那个混账小子带过来……”

然后金元福就被带来了!

瞧瞧!在家里这姑娘跟大病了一场似得,反倒是关在里面这个,红光满面,睡眼惺忪,显然,吃饱喝足了,这家伙在里面住的挺好。

冯所就看郭庆芬,“这位大姐,您好好瞧瞧,我们亏待您儿子了吗?挤出我们自己同志的口粮,也没委屈他呀!真要冤枉他,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干啥呀?如今新社会了,也不兴断头饭了,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