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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罕见特大暴雪袭击东北,大部分地区降温十至十四摄氏度,局部地区降温十六摄氏度以上,为供暖工作带来更严峻的挑战,目前……”

新闻播报淹没在欢声笑语之下,艾秀英说厨房太挤了,叫不干活的都出去。

厨房窗户贴大红色剪纸,胖乎乎的年画娃娃怀抱肥鱼,花团锦簇。黄澄澄的灯光照亮餐桌,应来戴耳塞安静地温书。苏乔嚼着冻梨走来,突然夺走她手中的笔,“咱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应来撇了撇嘴,收起书本与文具。苏乔指挥:“桌子擦干净了啊。”

“……”

苏青端着碗筷过来,无奈地说:“别欺负小来。”

“我欺负她?”苏乔变出一封厚实的红包,看向应来,“我欺负你没?”

应来收下红包,“没!”

苏青乜了眼空气。

延吉饭馆的老板娘已经在澡堂住了些时日,除夕也一起过。男人来找过两回,每回都被艾秀英用刷把赶了出去。方才又来了一回,奶奶一屁股坐在门前雪地里,哎唷连天,童诗情大喊赔钱,把人吓傻了。

有老板娘在,年夜饭可谓满汉全席。菜肴陆续传上桌,应来举着手机闪个不停。

澡堂家热热闹闹的,不知是谁问了句冬子呢?

大伙儿循声看去,才注意到江黙浓与旁边一堆奢华购物袋。

“我给他打电话。”苏青走出去,身后的女人头碰头翻看礼物,连一向不屑消费主义的苏乔也发出了惊叹。

大门玻璃上覆盖一层雪霜,苏青揩了一个圆点往外看。好似一出剧目结束,郁蓝夜幕缓缓垂落,始终等不到谢幕的男主角。

电话打不通。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灯泡闪烁了一下,世界陷入黑暗。

大雪封路,铁道停止运行。

陈春和驮着蛇皮口袋,一路狂奔。雪从枝叶间塌落,山道上渐渐出现了光亮,几辆皮卡歪斜停泊,前面传来临时发电机轰隆隆的巨响。

“师父!”蛇皮口袋砸落在地,陈春和喘着气。

一群穿作业制服的人谁也没有在意,陈春和往深处挤,“谁看见小孟师傅了?”

“工人都在前线——”

“我也是电工!”

陈春和领了制服与防滑胶靴,一路前行。县城林区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度,纷飞的大学之中,几乎看不见沿路电线杆上的工人的身影。

愈靠近电井积雪愈深,快要淹没他的小腿肚子。

接到短信通知,陈春和想也没想便来了,他知道师父一定会来的。

曾经在西北偏僻小镇,雷雨交加的寒冬,师父自发加入了救灾抢修电路的队伍。那天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困在了封锁的路上。他饥寒交迫,找不到一个肯向他施以援手的人。师父刚从前线下来,衣衫尽湿,他看出了他窘迫,凶巴巴地叫他别死在这儿。他无处可去,偷偷跟着师父回到了施工单位的集装箱宿舍。师父却没有赶他走,让他烤火,给他泡面。

师父说他见不得有人受冻挨饿,后来才知道,十二岁那年,心爱的女孩差点死在他怀里。

手电光交错,工人兄弟叫了声陈春和,陈春和快跑了两步,扬起碎雪。

两三人围着幽深的电井,说小孟师傅在里头。陈春和立马就要下去,工人兄弟拦住了他,“底下都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你瞎凑什么热闹。你和我去那头,他们差人……”

“我去,下冰雹了!”

“哎——倒了,倒了!”

“同志们,加把劲!不管有多难,我们要尽快给群众供电!”

无线电通讯嘈杂,工人们争分夺秒,各地恢复电力的情报接连从供电局传来。

电井底下安静极了。

孟叙冬衔着手电筒,专注地看着面前老旧而复杂的电路,微弱的电流穿过手指,他拧紧眉头。旁边的工程师似乎说了什么,接着向他打了个手势。

他点了点头,将线路移位。

修复设备需要高精度作业,但比起这个,更难的是在路面抢修的弟兄,他们要融冰、除冰,与恶劣天气对抗。

从天井出来,孟叙冬没有丝毫停歇,与工人们一同铺架电缆。

刀子般的冰雹砸在身上,愈来愈密。他感觉不到似的,双腿稳稳地攀住电杆,仰头旋紧螺口。

每个人手都冻僵了,却又大汗淋漓。

天将破晓,人们振臂挥舞,露出喜悦之色。

孟叙冬拎着电箱,顺着人潮往前走。陈春和来到他面前,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在他口型上,可变化太快了,难以辨析。

陈春和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春节联欢晚会结束之前,老街恢复了供电。苏青听说了发电抢修的事,抱着手机在澡堂等了一宿。

陈春和行色匆匆地来,风雪灌入门缝,苏青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参与抢修的工人有的受伤了,孟叙冬伤势轻微,但发生了突发性耳聋。

苏青听说过,即突然失去听力的紧急情况,导致这种病症的原因不明,常见的包括外部创伤、损害内耳细胞的病毒、气压突然发生变化等等。如今年轻人生活压力大,突发性耳聋的案例愈来愈多。

若在七十二小时接受治疗,康复率极高,若延迟超过两周,很可能会导致听力受损甚至永久性失去听力。

苏青同陈春和来到医院,看见因为连续作业十小时而疲倦入睡的男人。

医生拿着报告向家属说明情况,“双耳突发性耳聋的情况比较罕见,考虑到他本来右耳听力重度损伤,右耳有永久性失去听力的可能。为了左耳达到最佳治疗效果,我们建议采用药物注射的方式,通过显微镜辅助,直接向中耳腔注射药物。这几种进口药你们看一下……”

苏青面色苍白得可怖,江黙浓让她在陪床椅坐会儿,和医生去办公室商谈。

病床上的人吊着消炎药与激素,苏青一瞬不瞬盯着,却是听见陈春和按铃呼叫才反应过来。

护士过来换了药瓶,陈春和问询了两句,病房再度陷入安静。

“你说,听不见的世界是什么样……”苏青声音紧涩。

“小青姐……”陈春和面露担忧。

“我没事。”苏青深呼一口气,“他要是,要是真的听不见了,我就帮他听。要是受了更严重的工伤,我就做他的拐杖。”

陈春和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高跟鞋锋利的声音传来,江黙浓走近,揽住苏青的肩膀,“小陈,你先出去吧。”

“哦……”陈春和局促地走开。

江黙浓依靠床尾,望着孟叙冬,“小青,看来你还不知道,他这不是工伤。”

苏青睫毛颤了颤,“可是春和跟我说……”

江黙浓眉头微蹙,垂眸酝酿片刻,说:“我查到冬子在日本读书,考上了京大建筑专业,却没有入学,而是回来了。本来以为是为了你,可你那会儿在北京读书,他也没有去北京。逻辑上说不通吧?我托蒙子找人帮我查,你猜怎么着,发现了在日本的东北老乡和钟玫有牵连。日本新宿和池袋那一片很多中国人,有的是当年逃过去的,身份上不清不楚,替人做脏活儿。

“当时有人骗冬子有我的消息,把他引到一家中华饭店,估计是想把他关起来,让他错过入学时间,但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受胁迫。当时他就从窗户翻了出去。

“钟玫出钱出力给他医治,除了耳朵。他右耳受损,突发性耳聋,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后来他长期在嘈杂环境及高原极端环境下工作,造成了听力重度损伤。”

江黙浓的声音漂浮着,苏青感觉自己也快听不见了。

孟叙冬分明说他最终没有去找妈妈,他是学不懂才不学的。

一个从小讨厌学习的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考上大学。这或许是他的梦想,以至于没能入学成了他难以启齿的隐痛。

那么骄傲的人,最后变成了她要离开的聋子。

他该有多难过啊。

守着孟叙冬最后两瓶药输完,江黙浓叫苏青一起去吃饭。苏青不肯去,江黙浓便托陈春和打包了些餐点上来。

苏青没怎么动,江黙浓也不劝了,说:“他这个住院少说也得一周,那今晚你守在这儿,明早我再过来。”

苏青点头。

陈春和说:“小青姐,你好好休息啊,不能师父好了你又倒下。”

苏青适才挤出一点笑,“我知道。”

窗外飘着雪花,病房里只留了一盏壁灯。苏青趴在床边,轻轻勾着男人粗糙干裂的手,想他这一觉睡得真久。

等他醒来,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不,她不能说话,她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

和十二岁的他一样。

那年漫长的冬天,共和国长子成了史书上的绝唱。小小的东北县城陷入恐慌,人们自保、掠夺,为了自保而掠夺。

轮机厂的烟囱不再生烟,家属院的赫鲁晓夫楼一片寂然。小苏青跟随家人来到了公寓楼。

健谈的爸爸变得局促,不住地说麻烦了,公寓的女主人邀请他们进了屋。

好暖和,苏青掀起长睫毛,好奇地张望。

贴着“闲人勿进”的卧室门边,大半岁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冬子哥哥!”苏青瞬间放下了好奇心,朝他飞奔而去。

孟叙冬一手撑着门框,皱了皱眉头,“干啥你,别想睡我屋。”

苏青努嘴,“我看看你屋啥样。”

“冬子,怎么跟妹妹说话呢!”男人一声怒斥,吓得苏青打了个激灵。

不过一瞬,苏青被拽进了房间,门砰地合上。

“哇……”苏青来不及挣脱孟叙冬,一眼便看见了书桌上的玻璃台灯。

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四周,像热带鱼才能享有的神秘海底世界。苏青眨巴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孟叙冬用力握住的手腕上。

他霎时松了手,目光偏离她冻得粉扑扑的脸蛋儿,若无其事地走向书桌。他拿起魔方哐哐旋转,似乎注意不到她轻快地接近。

“你房间好漂亮。”

“哦。”他十指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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