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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若平淡道:“嗯,所以我杀了我父皇。”

曲渡边手一顿。

禹若:“只有皇帝,才能命令士兵和百姓,”他将自己做的事慢慢道来,“士兵之中,有以死报国者,愿意在自己死之前,拉个大周人当垫背的。”

曲渡边眉峰微微下压,目光落在禹若脸上。

“不止士兵,还有朝臣…那些往日骂我血统不纯的老臣,竟然说,敬佩我敢在这个时候当皇帝,要与我一同共赴国难。”

禹若轻笑。

“他们迂腐至极,却也算得上是这个王朝挺直的脊梁。我把这些士兵和臣子,聚拢起来,昨晚,给他们喂下了蒙汗药。”

“我亲手拔除了南宁最后的利爪,抽出了它最后的硬骨头,然后打开大门,迎接敌军踏入王朝领土。”

“你说,后世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这一幕?”

曲渡边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你有可用之兵,可用之臣,殊死一搏,大周必定有损。你开城门相迎,是不想在见战火。”

“如此,是少了很多死伤,但是剥夺了那些甘愿为国战死的人的信念,他们会怨恨你到极致。”

禹若将自己手中的烤兔子翻面,切下来了一小块,尝了尝。

随后皱了皱眉,把那坛酒打开了,倒进两个小杯子里,一杯给了曲渡边,一杯他自己混着肉喝完。

咽下去兔子肉后,他说:“他们想成就君臣百姓共同赴死的美名,但是,也有很多人,想好好活着。”

“那些文人士子、平头百姓、清官文吏…他们被大义裹挟着,说一句‘我不想死’,就成了懦夫。”

他想起从百姓巷口扔出来的石头,想起来跪下来的老汉。

父皇自私地让他们死,他自私地让他们活。

他这个皇帝做出了选择,他们就不必在大义和苟活之间做选择了。

他们都是忠臣、是义士,叛国的是君王。

不仅那些被他下了蒙汗药的,就算原本心中觉得投降更好的人,也可以指着他的脊梁骨,心安理得的说一句:“我们都要誓死守城的,但是陛下背叛了南宁,我们没得选择。”

再老一些,还可以对自己的子孙后代说:“老祖宗我本来是要守城的,但是,唉…陛下背叛了南宁,我们没得选,你们以后,可千万不要当叛国的孬种。”

无可辩驳。

禹若作为末代君王,会被踩进烂泥坑里。

真正想与南宁共存亡的人,甚至恨不得会生啖其血肉。

曲渡边安静片刻,道:“所以,你邀我来,是献国。”

“还划算吧?”禹若说,“虽然奔波周折,但是免去了两方的死伤。换了别人,我一定不会,因为我不信他们。但是,你不一样。”

“你会好好对待南宁的百姓。”

他又喝了一杯酒。

“这酒,叫梨花白,是不是很应景?”

曲渡边点头,“这里的梨花确实很美。”

禹若站起来,走到栏杆边上,往远处眺望。

入目梨花瓣纷飞。

曲渡边也侧头看过去。

禹若轻声道:“我回国前,你跟我说,有个国家,士农工商,人人平等。我很多个晚上都想做梦梦到,但是,如何也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模样……”

他看了片刻,转过身来,靠着一角的柱子,缓缓坐下,倚靠在柱子上。

似乎是累了。

曲渡边离开了那个世界二十年,有些生活细节已经开始在他记忆里模糊,“是个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他说。

禹若实在想象不到,努力了一会儿后,放弃了。

“有个盒子,你打开看。”

酒坛旁边还有个小盒子。

曲渡边打开一看。

里面是传国玉玺,还有一份亡国皇帝的罪己诏,以及投降迎敌的忏悔书。

最后一张,是个契约。

禹若让他承诺,吞并南宁之后,要将南宁的百姓和大周的百姓平等对待,还准备好的印泥。

“既然如此,你不打算活下来,监督我吗?”

他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明明他对禹若并没多少好感,但此刻他真真切切的为禹若的选择感到可惜和难过。

禹若给他的兔子肉没毒,但他自己烤的那半块兔子肉上有毒。

帮禹若翻面的时候,手指一接触,模拟器就有反应了。

曲渡边问了禹若,可是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对方不会答应。

他将自己变成了大周大一统的最后一块帝骨,踩在这块帝王之骨上,大一统的江山才会在臣民百姓对他的唾骂之声中诞生。

禹若果然摇了摇头。

“原来你发现了,别救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在某些方面,也是很自我的人。他阻拦忠臣清官拉着满城百姓殉国,在皇都最高、最美的地方,献国于敌国皇帝。

出生懂事,了解了自己有一半北疆人血统,不可能继承皇位之后,禹若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成为一个百姓爱戴,贤臣辅佐的君王,青史留名。

他想,当个辅佐皇帝的贤臣也可以。

可是最终,他还是当了皇帝。

注定会被史官,用浓墨重彩记录在史书上的亡国皇帝,他的死,带来的是大一统的黎明。

一身白衣,梨花满城。

今日应该是他禹若名声最‘干净’的一天。

“曲渡边,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是啊,羡慕什么?

禹若也不知道。

他就是在曲渡边身上,看见了自己向往的模样。

他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理智衡量,明白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坚定往前,直到达成自己的目标。

少时隐藏实力,披着羊皮装乖巧,心思狡诈但想法单纯,后来为了他阿姐,剿匪、争权、出征北疆、饮下毒药,乃至后来,好不容易自由一生,却选择勤王救驾,重返皇城,登基称帝。

一直走到今天。

这或许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一定是他坚定选择过的。

这种感觉,很吸引人。

所以他身边才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支持、追随,坚定不移。

禹若闭上了眼,羡慕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却说了一句玩笑话。

“你一定能创造出大一统盛世,做你的敌人很难受,或许做你的臣民会很舒服。我现在早点死掉投胎,十八年后,就出生在盛世里了,希望你坚持的久一点吧……”

“别让我转世之后,提笔骂你昏君……”

他嘀嘀咕咕又说了两句。

呼吸渐止。

许久。

曲渡边才说:“那你抓紧排队,我培养完继承人,约莫二三十年,就退休去浪迹江湖了,迟了的话,你骂我,不一定能赶上。”

他将盒子里的契约书拿出来,拇指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压在南宁百姓和大周百姓一视同仁契约书上。

飞仙楼上。

一人坐靠在木柱上,一人端坐于中间。

一人似睡了,一人还醒着。

皇都空空寂寂,无人亲眼见证这场三月梨花酒的春日邀约。

和多年前屋檐观月一样。

禹若给曲渡边倒的那杯梨花白,他刚才还是没喝。

现在,他慢慢拿起了那杯酒,抵唇饮尽。

零落的雪白花瓣穿过高高的飞仙楼,落在酒坛边缘和地上的衣摆上。

唇齿间滑过酒气后,只留下一点涩,不苦,却也没有回甘。

“果然,还是不喜欢喝这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