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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热情地介绍,这匹布是从杭州送来的新货,上面带着暗花,最适合替出阁的姑娘做嫁衣。如今绣工师傅太紧俏,于家这位小姐两年后成亲,现下买回去就能提前排上工期,订好了金银线和花样送过去,牡丹,石榴,宝相,咱们一个都别少。

于曼颐感到措手不及,她知道自己要嫁给表哥,但从未想过这意味这什么。这匹要成为嫁衣的绸缎让她第一次对定亲有了实感,她结巴了许久,没想到对她耐心不多的三妈竟走到她身旁,问:“你喜欢么?”

于曼颐很意外,三妈从未在任何事上征求过她的意见。

“这料子,给你做嫁衣,你喜欢么?”三妈继续问,脸上的表情有一点柔和,“咱们女人能做主的事不多,嫁人的衣裳是一个。你喜欢,我们就定下,省的被别人抢走。”

于曼颐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她对自己没有概念的事无法产生好恶。她用手去触碰那匹绸缎,指间划过光滑处,暗花的地方有一点粗糙,而后又是光滑。

她努力去想象这匹布上将绣上牡丹,石榴,宝相的花纹,而她穿着这身红衣服,嫁给一个她已经不太记得样子的男人。

于曼颐忽然发现,那个画面对她而言十分怪异。她只能想象出自己的脸,却想象不出站在她身旁的表哥的脸。又或者,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根本没有脸。

她吓得将那匹绸缎往老板娘的方向一推,除她外的两个女人神色都显出意外。

“看来于小姐不喜欢这条,”老板娘先反应过来,讪笑道,“没关系。等冬天进了新货,你们再来我店里,总能找到一条顺心意的。”

三妈则在反应过来后迅速冷下脸,说:“你再帮我留两天,我找不到别的,就回来定这个。”

“可不是于小姐……”老板娘说,她并不知道于曼颐在于家的境况。

“她懂什么?”三妈斜睨她一眼,冷笑道,“还挑起来了,真是不识好歹。”

于曼颐低下头,为自己方才的不识好歹感到懊恼。她跟着三妈走出布行,看见她上和前面的黄包车夫说了两句,那人诧异地看她一眼,而后便抬起黄包车跑走了。于曼颐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三妈坐上了余下那辆,看都不看她地说:“你自己走回去吧。”

于曼颐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推,是闯了很大的祸。

她大门不出惯了,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脚力的差距。黄包车夫半个时辰走的路程,她走了一下午,还因为不熟悉绕了远路。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门房开门后见是她,立刻怪道:“小姐,你怎么能看见集市好玩就不回来了呢?这都什么时辰了。厨房里还有些剩饭,你快去吃了吧。”

于曼颐不动声色地问:“是我三妈这样说的么?”

门房回答:“她是个善人,还替你在于老爷面前解释了不少。”

于曼颐点点头,说:“她的确体贴。”

她这一下午走得小腿鼓胀酸疼,人太累,甚至都没了食欲。她盯着抬上的几碗冷饭,想到今天没人会在意她来厨房偷拿,甚至没人会在意她不在房间里,一不做二不休,将饭碗一并端起,直接往地窖的方向走去了。

她还真没和宋麒一道吃过饭。

说是晚来,少拿,结果来得比往日还早,拿得比往日还多。宋麒看出她情绪不好,比往日更安静地听她叙述这一日的遭遇,听得从地上坐起身,后背又靠到墙上。他前几日身体还没恢复好,今天终于能坐起来,甚至在地窖里缓缓走动。

而于曼颐的叙述也就只是叙述,甚至没有什么责怪和愤怒的情绪。她只是走了太多路,很疲惫,抱着腿坐在他身侧,缓缓将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是很喜欢我表哥的,”她闭着眼睛肯定自己,“因为和他定亲,我的日子好转了这么多。等嫁给他以后,一定会好转更多。我应当只是不喜欢那匹红布罢了。”

她都不用铺垫太多,毕竟她已经在这十日之内把人生中所有的鸡毛蒜皮事无巨细的告知了宋麒,包括她定亲的来龙去脉和表哥与三妈的关系。而往日并不十分理会她的宋麒在听到这番话后,忽然抬起眼。

“你有话要说么?”于曼颐问,“你嗓子好了么?”

短短十天,宋麒嗓子并没有很好,但他还是将盛水的碗摸索到嘴边喝了一口,措辞点到为止:

“我只是觉得很巧。游家那位姨太,说了和你同样的话。”

他竟然主动提起了游家那位姨太。

于曼颐并不迟钝,她只愣了一瞬,便明白了宋麒的暗示。她起初感到错愕,而后就有些生气。但她不是一个会随便发脾气的人,于是她先一步反省自己方才一瞬的心理——

她盼着与表哥结婚已有两年光景,这两年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自己的人生能在盖头掀起的一瞬改头换面。她不再是于家没有父母过继旁人的孤女,她将变为另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开启她新的人生。

到那时,她不必再在三妈面前低声下气。表哥曾见过她手臂上的伤,他并不认可三妈的行为,因此他一定会为她撑腰做主。

她将改变命运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在这场婚配之上,而宋麒在说什么?他竟将她的命运类比游家那位姨太——这无异于摧毁了她对未来的所有期待!

若真如他所说,那她的下场会是什么?将是什么?

三妈和二妈的话都帮她对嫁给表哥这事增添美好的想象,纵然那匹红布让她有一瞬恐惧,但于曼颐并不认为这就能撼动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她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将宋麒救活,他却对她说这样的话,于曼颐很难没有情绪。

想清楚这一切,于曼颐更加觉得自己生气得理所应当。她把手中的吃食往脚边一扔,语气和神色都带了些微恼火。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质问道,“我才不会被关进阁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