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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麒曼颐交换礼物!◎

编译所的几位男同事月薪最低也有六十,高者可达一百多,在同年龄的工薪阶层里实属富裕,因此每到周五下班便会出门,要么去舞厅,要么去约会,总之很少回宿舍消磨时间。

于曼颐回宿舍时,他们果然一个都不在,全都出去过周末了。哪怕是临时被于曼颐放鸽子的路人甲也不在,恐怕是迅速找到了备选。

一楼除了他们的房间和吃饭的客厅,还有一处角落放了一张给大家喝茶看报用的沙发。于曼颐带着宋麒过去坐下,又拿了两份报纸给他,说:

“你就在这里看报坐着吧,等天黑了再离开,我要上楼了。”

“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于曼颐:“……你这叫什么话?你一个大男人自己在楼下看看报纸,还委屈你了?”

“这是你的地盘,你当然不觉得怪异。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一会儿你同事回来,见我一张生面孔,我如何介绍自己?”

于曼颐站着想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拿了一份报纸,没好气地坐到了他身旁那张与他呈直角摆放的沙发上。

报纸上在说工人罢工,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于曼颐现在已经可以读进去一些这样的严肃报道了,她翻了一页报纸,余光忽然瞧见身旁多了张纸。

她侧过头,看见那张因为吵架拍在桌子上的欠条又被宋麒放在了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推了回来。

于曼颐觉得他们二人好无聊,一张随手撕的纸,随手写的欠条,这半年来来回回的拉锯,都皱得要被揉破了。

“我不要了,”于曼颐道,“你这人没什么信用,欠条也没信用。”

“拿回去吧,我给你欠了新东西。”

他又欠她东西了,这欠条竟还有高利贷的作用,一翻二,二翻三。

她将欠条拿过来,瞧见那个空着的写欠款的地方,先被宋麒用笔画出两行来供她日后填写,后面又自己写了一行:

“又欠皮包一件,伤愈兑现。”

……

他记住了她说他的公文包丑陋。

于曼颐压了片刻嘴角,心中也出现了个模糊的念头。她没再反驳,将那欠条好生折起,又放到自己手心,再开口时,语气稍缓。

“光将欠条还我也没用,”她说,“你那些骗我的事,一个都没告诉我。”

谁知宋麒又不顺着她说了:“那你烧了于家,倒是也没告诉我。”

“这怎么好比?”

“这当然好比,都是与家里的事,都是叫外人听了觉得大逆不道的事。你不告诉我,是怕我觉得你纵火伤人……”

“那你当真这样觉得么?”

“当然不,我觉得烧得好。人有胆量与生养自己的地方一刀两断,又全盘否决旧日所见,在新世界中将自己重塑,是很值得佩服的事。”

“那我自然也不会觉得你所做的事,算什么大逆不道,”于曼颐说,“我去给徐先生抄资料,也是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你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事。”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宋麒竟然破天荒的将与于曼颐对视的视线移开了。

“你也不必这样相信我,”他说,“总有一日,你要自己去听,去看,再做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借我的判断去判断。这样即便哪天我不在你身边……”

“你不要转移话题。”

宋麒被她打断,也没有再深入说什么。他又低头翻了一会儿报纸,余光见着于曼颐仍然执着地望着自己,只能叹了口气,将报纸合上。

“我家境的确不错,”他说,“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些钱是靠吃人换来的。”

于曼颐又有些不懂。她目前也只是能看懂报纸上的严肃新闻,至多看一些时政,财经版仍是直接翻过去的。

“我是我爷爷和姑妈抚养大的,”宋麒道,“清朝未灭时,我爷爷有官职,眼见着一朝崩塌,想救国而不得,告老还乡,一生郁郁无为。”

“我父亲或许想,既然我爷爷从政无法救国,那他便从商,然而这就走上了歧路。商业只是救国手段,商业极为重要,但人若是被商业支配,那便会逐渐冷血残酷,成为资本的傀儡……而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于曼颐竟然看到过,是她在看宋麒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时,后面的“主义”里引用过的一句话。

“我也走上了歧路,”宋麒苦笑一声,“我想既然商业救不得,那实业是否能救得?所以我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学商,而是学了工程。然而就我这些年所见……实业也救不得。”

“那到底什么能救?”

于曼颐忽然反应过来:“那台无线电发报机……”

宋麒冲她微点了下头:“我想试一试。”

“你父亲入狱,你不担心么?”

“我和他没什么感情,彼此仇恨,我反倒觉得他入狱是罪有应得。”宋麒道。

“那你母亲?”

“很早就去世了,若是我母亲还在,他应当不至如此不近人情。”

“那你姑妈……”

“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宋麒说了半天家里的事,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笑意,“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拜访她。她性格很好,只是为人上……”

于曼颐眨了眨眼。

“花心且滥情,”宋麒道,“她是靠写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名声在外,与家世倒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用齐颂写的连载是……”

“只学她一点皮毛,还差得远呢。”

“你真是好神奇的出身和家庭。”

“我也这样觉得。”

他瞒了她这样久的事,今日一并说出来,竟然也没那么复杂。于曼颐思考片刻,觉得宋麒这出身真是越想越有趣,尤其是和他这人平日行事联想到一起,简直有趣极了。

“你笑什么?”他果然问。

“我觉得你好好玩。”于曼颐笑着说。

“我也觉得你好玩,”宋麒立刻回敬,“一个地主家的小姐,不在阁楼里好好养着,却跑去田埂上放风筝,还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家,到底是哪来的胆子?”

“明明是你先把我拖下去的。”

“你不是跑了么?怎么晚上又回来了?”

“我听他们说你是为了游家的姨太太才被抓的,”于曼颐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是啊,多奇怪,”宋麒放下报纸,“于家上上下下一群皮影人,教你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为什么你的脑袋就与她们不同,觉得被关进阁楼的姨太太可怜,又觉得救姨太太的人才是好人?”

于曼颐被问住了。

是啊,到底是谁给她放进去的思想呢?

“因此我觉得,你能走到今日,是因为你生来就是今日这样的人,”宋麒饶有兴趣,看来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你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像今日这般自由自在地活着,只是投胎时阴差阳错,将你送到了一个锁了门窗的戏院里。”

“若是旁人,生在戏院里,自小看那些皮影人演戏,便认下了,相信戏里的东西就是真的,等自己长大了,也只能去台上有样学样。然而你不一样。”

“我不但跑出来了,还将戏院都烧了,”于曼颐道,“好幸运,我那天将你捡回来了。”

“我说过了,”宋麒笑着摇摇头,“和我没关系,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你那天没捡着我,你捡着一个王麒,赵麒,孙麒,哪怕你谁都不捡……结果也是一样的。你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只是时间早晚,方式不同罢了。”

于曼颐伸出胳膊放到她和宋麒相邻的沙发扶手上,又把头枕上去。她又嗅见了宋麒身上淡淡的机油气味,或许是这几日他没帮着动手组装,那味道只剩下很淡的一层了。

“但是,你还是很重要的,”于曼颐固执道,“如果不是你,事情还是会有很多不一样的。”

于曼颐说着说着,心里忽然很难过,是一种无法控制地难过。宋麒不回答她了,她猛然抬头,发现宋麒已经不在了,她身旁的沙发上空空荡荡。于曼颐心里猛然一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了世界被剧烈地摇晃,然后彻底坍塌下去,仿佛这座宿舍也只是一个有如于家一般的戏园子……再睁开眼的时候,她躺在沙发扶手上,眼前是尤红惊讶的神情。

“曼颐,”她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她坐正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宋麒聊着天,就睡着了。梦里他的消失太过突然,于曼颐手忙脚乱地摸衣服,直到找出那张欠条,看到他切实的笔迹时,才松下一口气。

“你回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么?”于曼颐问。

“对呀,我刚回来,有同事说你自己睡在这里,叫我过来找你……这是谁的衣服呀?”

于曼颐一愣,感觉肩上有些沉。她把那件衣服拿下来,轻轻一抖,又是那种已经被洗衣粉稀释过的机油的气息。

“朋友的,”她说,“我抽空还给他吧。”

她抱着衣服起身,和尤红一道往宿舍的楼上走。某一个时刻,于曼颐忽然产生了回头的想法,于是她再次回头。

客厅的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窗外飞进来只黑色的鸟,收拢翅膀落到沙发上,啄食着扶手。它跳了一会儿,又从窗户飞走了。

自由自在,翱翔人间。

*

不需要抄书的日子变得有规律起来。于曼颐下定决心帮尤红通过考试,避免去售货的命运,因此每晚和她早回一会儿宿舍,帮她将那些文字和数字念出声,辅助她理解。

她果然只是读写有问题,理解上并没有问题,在于曼颐的帮助下,这两门要命的学科成绩竟然很快提升起来了。

解决了自己的卖货危机,尤红也开始帮着于曼颐指点绘画。她这复印机的毛病比尤红读写障碍还难改,被她骂了好几次:

“你总复制别人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画出自己的东西!你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画画的?”

“为了给人画包装纸,”于曼颐在尤红面前倒是很诚恳,“那时候临摹包装纸,画得越像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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