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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他不吃几个败仗——”兰姜哭腔隐隐,“是不会醒悟的。”

“你现在到他身边去助他平叛,只会助长那狐妖的气焰,我在这王宫里寄人篱下,大王看不顺眼就把本宫身边的人砍了,那血沾了本宫半身,国师,我好怕。”跪坐的兰姜膝行几步扯住国师的衣袖,“如果连国师也弃我而去,我在这深宫里没有活路了。”

国师沉默良久,道:“虞溪作为我的弟子,却来伺候太后,应该死。”

兰姜惊愣了会儿,笑:“难道你觉得我应当守寡?先王去了,我就该整日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国师……您不疼我了吗?”

国师低垂着眸,并不看兰姜。

兰姜也哀怒着不说话。

过了许久,国师道:“平叛之后,我会让人选七八个俊美男子送你。”

“就这样吧,”国师行了个礼,“臣告退。”

兰姜却不准他走。

她拦住他:“如果国师今日弃我而去,明朝,国师就能得到本宫的尸体。”

国师明明知道,兰姜是把他当筹码逼大王就范,可他……他望着兰姜生出的白发,兰姜生性倔强,他赌不起。

“我老了,”国师说,“为璟朝效命一辈子,临到头却失了忠心。”

“他日若死无葬身之地,也应该的。”

隐退岚山,不见凡尘,不染俗世,终究未成。

夏义之地。

百里秩携林笑却登上城楼。

“你看,”百里秩道,“这天下——”

林笑却往远处看,看到的不是王的天下,是那丢的盔卸的甲断了的人头倒在血泊。

百里秩道:“你别怕,兄长死去的模样和奴隶没有不同。”

“可寡人是王,列祖列宗看着我们,此战必胜。”

林笑却望向更远处的天地一线。

奴隶亦有列祖列宗。

他们的祖先不在宗祠里,遍布大璟朝的土地。

战争开始了。

叛军大将容苍骑着战马于阵前喝道:“璟朝倒行逆施,暴虐不仁!噬尔血肉,剐尔亲族,罪恶昭彰,血债累累!”

“璟朝暴君弑父篡位,屠戮大臣,残虐无道,天不容也!”

“今兴襄、莘苍、勒、崴、陶、崇凌、舒徐、庐姜、源绥……各地各族齐心协力,讨伐暴政!”

“举起你们的戈,拔出你们的刀,以箭镞以矛戟以殳钺,奋力一战!”

叛军声势大震,齐喝道:“战!”

“战!”

“战!”

两军远远对峙,百里秩听见那响彻战场之声,只道:“此战胜,论功行赏,封王拜相!”

“敢有逃亡者,杀无赦!”

战前。

林笑却以为百里秩会带上他,就像带上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盾牌。

刀枪不入,箭矢不得近身,如同当初为师兄挡箭般,带上他去做那块盾。

可百里秩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会胜的。”

在胜利之后,将身上的血一一洗净了再来见怯玉伮。

心善者见不得血流成河。

百里秩突然不想逼他了,近似宠溺般:“睡一觉,我就赢了。”

战争的鼓角与血火远远地逼近,没有人能在硝烟中睡着。

矛戈划破了士兵的肚子,肠落一地,谁的手飞了出去,谁的脚断在冲锋里,上千支箭射中一千个人,身负五箭者继续向前,敌军砍破半截头,刀卡在头骨,敌军也倒下了。

倒下的尸身做了后来者的泥,步履不停前进,前进——

幽蓝的火焰出现在战场上,一匹烈马载着一个鬼面将军。

百里秩对那将军竟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将军拉开大弓,箭镞燃起幽蓝的火,三箭齐发,朝百里秩而来。

兄长的箭术也这般好,幼时他央着兄长表演给他瞧,拉弓的姿态,射箭的细微之处,百里秩驾马躲开——

一箭射中他的马,一箭被刀砍下,又一箭落了空。

可那箭镞的幽蓝之火瞬间骤燃成滔天烈焰。

千里宝马嚎叫哀啼,百里秩亦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他翻滚灭火,火却越燃越烈,最后扑入血泊之中方才熄灭。

百里秩已烧伤半身,大半张脸形如恶鬼。

一小将连忙将大王救回马上,回撤进城。

叛军声势大震,喝道:“暴君已亡,杀啊,杀!”

而璟朝军心大溃,溃逃之势再难阻止。

剧痛之中的百里秩,血汗泪齐落。

鬼面定不是兄长,兄长不会对他下死手。

叛贼作乱,顶了已逝之人的名头谋为不轨,他定要将此人挫骨扬灰!

那烈马上的鬼面将军,看着溃败的璟朝士兵,逃亡的兄弟百里秩,攥紧了手中的弓。

回不到从前了。

军医紧急救治,百里秩的惨叫响彻一夜。

当初他听惯了的祭祀之音,如今在自己身上上演,上天的神灵享受他的血肉了吗。

翌日奄奄一息的百里秩,被吊着命回撤王都。

兰姜得知消息后,一下子瘫软在地。

国师急忙赶到,救回百里秩性命,但身上的伤痕难以恢复了。

他对国师说:“妖魔作祟,国师,您助我罢。”

汗泪滚落:“好疼,我好疼啊。”

国师跪在百里秩面前:“臣知错。”

“臣定为大王报此血恨,”国师抬眸时,泪水滑落,“孩子……”

他想抱抱百里秩,就像幼时抱起这孩子一样,但百里秩浑身已无好肉了。

国师久违地行了最高规格的大礼,以头抢地,身为国师不必跪任何人,可如今的局面是他之过。

国师老泪纵横。

出帐之时,他看见那传闻中的狐妖,对士兵命令道:“看住他。”

如今大王如此……能有任何宽慰大王的,哪怕是恶鬼,也得留在大王身边。

国师闭上眼,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这是救回大王付出的代价。

天……要变了。

离开王都时十万之众,如今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百里秩紧闭寝宫,除了巫医谁也不让进,王太后几度哭晕在寝宫之外。

夜间,百里秩浑身发痒,好似有一千只一万只虫蚁在身上爬,啃噬他血肉钻进他五脏六腑享饕餮盛宴,一双手将愈合的伤口抓得血肉淋漓,咆哮如恶鬼。

他受不住地拔出刀来,对准脖颈,可望见站在一旁的怯玉伮,突然就笑了:“要不要和寡人一起去。”

“去往先天,不受凡尘之苦。怯玉伮,你要的一切寡人在天上依旧能给你。”

百里秩的嗓子也被烧毁了,嘶哑难听。

林笑却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回答不阻止。

百里秩问:“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有个人样了。”宫殿里的铜镜早就被巫医撤了出去,百里秩一直没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心知肚明。

他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兄长了,是他——”

百里秩笑起来,笑得伤口渗出血:“是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找寡人索命!”

“是他!”百里秩一刀砍断床帏,“是他要寡人不得好死。”

百里秩手微颤,烛火里他看着这可怖的手,怎会如此啊……

百里秩扔了剑,一步步朝林笑却走来。

“你对任何人都有怜悯,唯独对寡人,不闻不顾。”

他是来质问的,是问罪,是追究,可最后还没走到林笑却身前,百里秩就踉跄跪倒在地。

眼泪掉了下来:“寡人好像,成个废人了。”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林笑却身边,攥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擦一擦寡人的泪吧。”

林笑却望着眼前人,他该恐惧该害怕的,可他心中只有悲凉。

林笑却拭去百里秩眼下泪珠,却惹得百里秩泪水无止。

他大睁着眼看怯玉伮,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