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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洵当然会骂人。

他的口才,连御史台的官员都拜服。

但他从不在学生面前骂人。

所谓师生,前者在阶上,后者在台下,隶属两类身份,他既是师长,当以身作则,以礼为尺,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

此刻,他主动打破了这层关系。

也打破了一直以来,兰絮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压抑愠怒,是鲜活的,不再只是寡情冷漠、一心沉迷学问的老古板。

她有点恍然。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软脚虾江之珩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巴,继续睡觉,只留可怜的兰小鸡应对傅洵的质问。

算了,一条道走到黑。

兰絮舔舔干燥的唇,回:“他修养好,人很温柔。”

江之珩是崇学馆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没介意过她的出身。

这个理由可以吧?

傅洵从鼻间冷笑一声:“好修养的人比比皆是,谢骢冯嘉谢玉君,不都好修养?”

兰絮努力从脑中搜罗:“他认真努力,刻苦向学。”

傅洵:“若他和你一般好吃懒做,还有点说服力。”

受不了这么夹枪带棒的傅探花了,兰絮给出最敷衍的回答:“他长得还挺好看。”

傅洵:“不说他此时形销骨立,以前也不过如此,若你要看好颜色,不妨自己照镜子。”

兰絮:“……”

等一下,傅洵这是夸她长得好看,是吧?

她都惊奇了,自己居然被傅探花夸了!

不过,傅洵似乎没留意,他只是下意识反驳兰絮给出的理由。

他站在她几步外,背着一只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眼瞳微微收紧,眼神晦暗。

似乎要从她脸上表情,探照出“说谎”的痕迹。

兰絮突然后背发毛。

傅洵这样的人,就算世界观遭受了冲击,乃至被摔碎,也能迅速修复,寻找异端。

换言之,他很难被欺骗。

她得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否则,他可以不认为兰絮喜欢江之珩,从而倒推出,她为何非要替江之珩说话。

这样,他就会留意到,他一直听到的只有“序”,没有谢兰序的全名。

兰絮赶紧说:“可是先生,我就是喜欢他。”

果然,被她一搅和,傅洵世界观又被震动,他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紧皱眉头。

他道:“你不能喜欢女性?谢玉君不比江之珩好?”

兰絮无语,老天哦,别乱点鸳鸯谱,他们才是一对啊!

她一口气说:“可是,感情就是无厘头的,剪不断、理还乱,若它可以用理智衡量,这世上哪有牛郎织女,哪有痴男怨女。”

傅洵愣了愣。

兰絮:“先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傅洵眼睑一抽。

他漆黑的眸底,兰絮神色带着决绝,信誓旦旦,甘愿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傅洵怒极反笑:“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兰絮眼观鼻鼻观心。

下一刻,傅洵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调整好了情绪,说:“今日起,你不必再住舍馆。”

兰絮懵了:“不行啊,这是崇学馆要求的。”

傅洵:“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兰絮疑惑:“那我住哪?”

傅洵:“住我宅邸。”

兰絮:“……”

傅洵冷声:“不是说情不知所起?我看你们是日日待在一起,混淆了感知。”

勿怪说傅探花聪明呢,他还知道要拆散一对,要用物理隔离法,见不到就发展不了感情了。

但是,为什么是兰絮搬去他那里?

兰絮心里奔腾千军万马,不要啊!和老师住在一起,想想就好可怕!

她决定卖江之珩:“先生,不若让江兄搬去您那里,他想来敬仰您的学问,定会感激涕零。”

傅洵摇头:“你不必连这事也要为他考虑,他的课业,我自然会多加照顾。”

兰絮:“……”

兰絮麻了,彻底麻了。

最没想到的,是傅洵居然要亲自革正他们!

估计她亲爹知道她搞断袖,都没法这么快准狠地制定策略。

刚好今天休假,傅洵直接让兰絮去收拾东西,知晓她不情不愿,他还站在她舍馆门口,盯着她手脚。

不多时,兰絮收拾出两三个小包袱。

傅洵帮她提着一个,他们来到崇学馆外两条街的一间小宅子。

宅子只有小两进,是傅洵租赁的,闹中取静,干净整洁,很有傅洵的风格。

这里离崇学馆近,离衙门也不远。

傅洵叫小厮打扫东厢房,又对兰絮说:“你先住这里。”

兰絮拽着包袱,站在门口,拖拖拉拉。

傅洵:“还不进来?”

兰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走进东厢房。

和进牢房似的。

傅洵看在眼底,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就算实际上真为谢十一好,她也不领情。

只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恶人,也只能是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自毁前程。

暂时给兰絮安排住所,下午,傅洵还要出门,临出去前,叮嘱小厮两句。

小厮块头很结实,之前就是他一人搞定秦锐,宅邸日常洒扫,都交由他处理。

兰絮问小厮:“你叫什么?”

小厮:“闻风。”

兰絮了然:“不愧是傅探花,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丧胆的?”

闻风挠挠脑袋:“十一郎,大人身边另一个服侍的叫‘万里’,我俩名字出自前汉书:四海安宁,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

兰絮:“停停停。”

什么前汉书后汉书,叽里呱啦的,听着头疼。

宅子里还有一个小厨房,负责傅洵不在崇学馆时候的饮食。

厨房掌勺的是刘婆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当帮手,他们一口吴侬软语,是跟着傅洵到怀名的灵定傅家人。

屋中没有一个丫鬟,遑论别的女人。

倒是洁身自好。

宅子里三人,都和兰絮见过面,他们叫她十一郎。

兰絮容貌好,闻风不太好意思和她直视,只说:“您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学生,想必大人很看重你。”

兰絮略微骄傲:“哦,那是,谁让我天资聪颖。”

闻风:“……”

把宅邸了解得差不多,兰絮想出门,闻风却拦住她:“十一郎,大人嘱咐过,得等大人回来,您才能出门。”

兰絮震惊:“他凭什么关着我?”

她到宅邸门口,雄赳赳气昂昂,抬起脚步。

闻风:“大人说,如果十一郎不服,大可以直接出去,我会跟在您身边,到时候您迈出去几步,就抄几遍论语。”

兰絮:“……”

谢谢,已老实。

她缓缓将脚撤回,傅洵这个狗东西。

她回到东厢房,把门关好,扑到床上,明亮的双眼,逐渐变成死鱼眼。

系统唏嘘:“原来傅洵的不建议攻略,说会增加任务难度,是这个意思啊。”

兰絮已经接受了:“我先在他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之后,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江之珩了。”

这样,整个逻辑是顺的,傅洵应该能接受。

至于傅洵为什么要掺和,兰絮倒觉得正常,他在课上一直点自己,每次抓她课业都极为严苛,很习惯“照顾”她了。

这床比崇学馆的舒服多了,软乎乎的,兰絮眼皮子没撑住,合衣入了睡。

……

酉时过半,傅洵回来了。

他接过巾帕擦手洗脸,问闻风:“谢十一闹了?”

闻风:“没有,一听说要抄论语,有点生气,回房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主仆二人一壁说着,一壁走到东厢房。

房门紧闭,闻风拍了好几下,始终没动静。

闻风:“奇怪,我一下午盯着呢,十一郎真没出门。”

傅洵倏地眯眼。

难道他把他们拆了,谢十一心如死灰,躲在屋里自寻短见?

所谓关心则乱,若傅洵此时还算冷静,就能明白,像谢十一那种顽草,怎生轻易要死要活。

然而这个念头,足以让他自乱阵脚,他对闻风道:“闪开。”

闻风接连后退好几步,就看他家主子猛地提腿,踹向房门。

“嗙”的一声,整扇门都被踹破了!

如此惊天大响动,前后隔了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狂吠。

睡得好好的兰絮还以为怎么了,本能让她一个弹跳,滚下床,背靠墙壁缩到床脚。

她心有余悸,在一堆木屑飞扬里,睁着朦胧睡眼,就看傅洵脸色沉沉,和一樽罗刹似的。

兰絮浑身一颤。

见她不是自寻短见,傅洵方知自己小题大做了。

兰絮瑟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畏惧地看着他。

傅洵突然心口微窒,他还未开口,她那双明澈的眼里,一轮水光打转。

下一刻,她清泪如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傅洵怔了怔。

他走到她身边,她侧过身躲他,惊惶未定:“我、我就是睡个懒觉,你至于把门踹成这样吗。”

傅洵:“……”

他喉头梗了梗。

兰絮越想越委屈,嚎啕大哭:“我要回去,我不要和你一起住!呜呜呜!”

宅邸不大,当初傅洵选这儿,就是看中左右都是衙门笔吏,他们家中人口少,平时不吵不闹。

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他刚刚那一踹门,加上此时兰絮的哭声,在街坊里异常明显。

几户人家就算不爱管闲事,也都上门了。

闻风不得不去接待邻居,而傅洵看着大哭的兰絮,向来执掌权柄,落笔定风雨的男人,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试着扶着她起来,她却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他只能蹲下,干巴巴:“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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