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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气氛里,八月底悄然地来到,狮城影展开幕在即。

狮城影展于1932年创立,是历史上最为悠久的电影节,从前以激进、独立和创新而著称。

上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这里曾是华语影片频频崭露头角之地,多位新锐的华语作者导演,都一脸意气风发地捧回过金狮桂冠。

然而近年来,影展换了新的主席,在式微之中被迫转型,也就拥有了另一个封号,“奥奖前哨站”。

在一部分电影的原教旨主义者看来,向好莱坞主流投诚,是对于艺术电影纯粹性的玷污。

然而无可否认,随着大量冲奥影片的涌入,金狮奖在普罗大众心目中的公信力和关注度,的确有了显著的回升。一年一度的八月底,世界巨星们角逐于丽都岛的红毯之上,终于让影展的漫漫长夜,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正如新主席所说的那样,“电影是大众的电影”“做金狮不做睡狮”。艺术电影走向主流、迎合市场,似乎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必然选择。

黎羚第一次听说狮城影展,是在何巍的口中。

彼时的狮城影展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竞争激烈,是冲奥片的兵家必争之地,而仍旧是华语独立电影人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何巍心心念念于自己早年的某一部影片曾入围非竞赛单元,映后某未过世的电影大佬亲自到场,为他鼓掌,夸他是可造之才。这一幕他记了许多年,也就暗地立下军令状,要靠《昨天的太阳》拿到大奖。

讽刺的是,当年的他未能如其所愿。

《梦瘾》反而成为了狮城影展的开幕影片。

今年算是一届电影大年,媒体写影展前瞻都写得血脉贲张:多位大导演都携新作品而来,其中既有老牌的电影大师、世界电影新浪潮运动的领军人物,也不乏近年来的节展新贵、流量导演。

在这样激烈的竞争里,被选为开幕影片的却是《梦瘾》。导演才二十多岁,如此年轻,已经获此殊荣。

这无疑也将这部片子推向了更高的位置。

而黎羚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要去三大电影节之一走开幕式红毯,就也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小刘一头雾水:“女明星还怕走红毯的?”

黎羚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走的是红毯?”

小刘:“不是红毯是什么。”

“是一场大逃杀。”黎羚十分深沉地说。

小刘:?

黎羚向他解释:过去的人提起红毯,第一反应是美梦、尖叫、至高无上的荣光。

而现在的人提起红毯,第一反应是路透社、公开处刑、细节到毛孔的高清无P照。

第二反应则是内卷、KPI、从酒店出发照开始卷,一路卷上红毯。

小刘听得云里雾里:“做女明星真是不容易,不如你就假装摔断腿?”

黎羚:“然后被人用担架抬上去?”

小刘肃然起敬,向她竖起大拇指,夸她是内娱整活第一人。

黎羚:“……”

很显然黎羚是想多了。

各大品牌方很看好她,纷纷送来了当季的新款。

一支经验丰富、全副武装的造型团队,受刘公子之邀,将她团团围住。

黎羚起先还很受宠若惊,试了一周的礼服裙之后,就变成陪妈逛街的痛苦死宅,只想回家打游戏。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委婉地问小刘:“你觉得怎么样。”

刘公子不屑一顾:“平平无奇,也就是个落地成盒的水平。”

黎羚含泪换装。

小刘在一旁挑三拣四、骂骂咧咧,这条土爆了,那一条像他外婆的裹脚布,怎么没一条能打的。

看似骂得很难听,其实玩奇迹玲玲真的玩得很开心。

助理觉得甲方有点难伺候,无奈地说:“刘老师,这些都是最新款,还没有人穿过的。”

“那又怎么样?”小刘不屑地说,“现在这些品牌的新设计,一个比一个烂。”

“经济下行,设计风格也渐趋安全保守。”造型师Sammi情商比较高,很知道怎么说一些听起来很厉害的话来给甲方贴金,“时尚说到底,也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小刘还在骂,突然翻开一个衣盒,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这件好像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那并不是任何品牌方送来的衣服,外包装没有logo,但是打开来一看,从裙子到首饰、鞋子,全部都配好了,准备得非常周全。

Sammi望着这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也眼前一亮:“这应该是条古着旗袍,但保养得非常好,和新的没区别。”

黎羚在他们撺掇之下,进去换了衣服。

她没想到穿旗袍这么痛苦,穿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等在外面的几个人,抬起头来看她,却都发出了惊叹的“哇”。

这是纯手工制,料子极好,月白底闪着浅金暗纹,将她的腰身勾勒得薄而长,像细描的工笔画。

外面还有一层披风,盘扣的纹饰是金丝编织出的百合花,从修长的脖颈顺势而下,既典雅又有几分英气。

造型师Sammi帮她将头发盘到脑后,黄金发饰、珍珠耳环,都是小巧的,不过分喧宾夺主、又沉甸甸地坠在发间。

“这腰身,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偏偏在黎老师身上就是完美。”Sammi夸道。

另一名助理也在旁边附和,说这一件旗袍和别的裙子都不同,服帖得惊人,一上眼就让人眼前一亮,简直像是为她量身而定做的。

挑剔如小刘,面对这样一身华美旗袍,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只是觉得很稀奇:“是谁送来的啊,码数这么正正好。”

难道是表哥?

他拿着那只巨大衣盒,翻来翻去地找线索,一只丝绸的小盒子却掉了出来。

盒子里装着一只百合花的胸针,小巧而精致,钻石、珍珠和珐琅作装点,放在手心里,非常耀眼。

Sammi的助理在旁边,像是被钻石晃到了眼睛,又“哇”了一声。

小刘抽出胸针下方压着的信笺,飞快地扫完了那两行文字,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他瞪了助理一眼,将胸针塞进盒子里,闷头闷脑地说:“算了吧,别穿了。”

对方不明就里:“啊?为什么?”

而另一边,黎羚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她转了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也说出同样的话:“换下来吧。”

“为什么?”造型师满脸不解,“你穿这身旗袍走红毯,一定能惊艳所有人。”

黎羚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穿上这条裙子,就不像是我自己了。”

旗袍如此紧绷地贴在她身上,让她没有办法呼吸,简直像凭空多长出一层皮。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很奇怪的直觉,让黎羚强烈地想要将它给脱下来。

她转过身,毫无留恋地走进试衣间里,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真的不穿了吗。”助理之一还是很惋惜地看着她。

“刚才黎老师从试衣间里出来,我眼睛一下子亮了。”

“是呀,多优雅、多贵气。”

Sammi叹了口气说:“算了,衣服也要合眼缘的,旁人觉得好看,她自己不喜欢,那也没什么用。”

助理们似懂非懂,见黎羚从试衣间里出来,一脸惋惜地,将旗袍重新放回衣盒。

小刘不知道为何,神情还是有些阴沉,走过来将盒子给抱走了。

盒子里,旗袍被保存得很好,平整妥当,哪怕过了十年,还是看不出一丝褶皱。

黎羚随口问了句:“所以这是谁送来的?”

小刘滴水不漏地答:“可能是哪家手工裁缝店吧,想靠你打广告呢。”

黎羚“哦”了一声,没再多想,夸了句做工确实很好。

小刘背过身,脸色彻底阴沉,看着简直吓人,倒有几分像他的表哥了。

旗袍是何夫人寄来的。

他不知道她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将这条旗袍好好地保存了这么多年。又因为怎样的动机,选择在此时将它物归原主。

这是何巍十年前就为黎羚做好的衣服。他希望她能穿着这条裙子,走过威尼斯的海滩,走过那道万众瞩目的红毯。

过了十年,黎羚竟还是穿得下,连腰身都正正好。

小刘越想越生气,或许也有些困惑。

他请了一整个造型团队,所有人的努力加起来,竟然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一条十年前的旗袍。

何巍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直到此时此刻还在侵扰着他们。

可是,他不能否认,这又的确是一条很美的旗袍,黎羚穿起来很好看,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如此。

小刘沉着脸,给表哥打了通电话。

-

一直到出发去威尼斯以前,造型团队还是没有定下来,黎羚该在红毯上穿什么。

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又物色了几条裙子,单拎出来,倒是也都很好看。

只是小刘已经有了既定的标准,一心要找到一条最完美的、最好的,所以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骆明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此事,非常离谱地送来了一条赫本风的小礼服裙——因为黎羚年少无知时,曾经用《蒂凡尼的早餐》做过自己的□□头像。

小刘一边骂他土,一边将裙子原路退了回去。

临行前一天,他突然变得信心满满,神神秘秘地告诉黎羚:“礼服的事,表哥帮你搞定了。”

黎羚说:“看看实力。”

小刘:“让表哥给你看。”

黎羚:“……就怕他先给我看别的实力。”

小刘有点晕,感觉莫名其妙吃了点车尾气,生气地走了。

金静尧公务缠身,已经提前去了威尼斯。黎羚则是隔了几天,和小刘一起坐的飞机。

航班抵达马克·波罗机场,出站时有影展的工作人员来迎接。

对方是一位年轻的中国志愿者,自我介绍在意大利读电影,看到黎羚时,兴奋得脸都红了,说自己是她的影迷,看过好几遍《昨天的太阳》。

“《昨天的太阳》在意大利也上映了吗?”黎羚问她。

对方点了点头,说也是影展为了配合开幕电影《梦瘾》,特意安排的活动。

黎羚若有所思,怀疑金静尧之所以提前来威尼斯,是为了这件事。

影展的主场地在丽都岛,从机场出来,要先坐车到主岛的码头,再转去坐船。

这一天的天色并不能说非常美好,然而船行于旧日的运河上,威尼斯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地展开。

目之所及,仍是美得令人惊叹屏息。

两岸华美的建筑从她们流过,那些美轮美奂的教堂、宅邸、钟楼和拱桥,都如一场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梦,潋滟而不真实。回到历史,回到几百年前,每一道绿色的水波里,都藏着莎士比亚冗长艳丽的咏叹句。

黎羚坐在窗边,呼啸而来的风,令她的头发变得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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