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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樾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哑声道:“她昨晚从家里逃出去,我们找了她很久……对不起。”

道过一遍歉,他似乎觉得还不够,那颗骄傲的头颅痛苦地低垂下来:“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

阮芋退后一步,把沾到油漆的手藏在身后,死咬着唇让声线听起来稳定,“你穿的好少,快回去吧。”

萧樾望了眼前方一地的狼藉,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忽而听到身旁的少女用虚弱而空灵的声音说:

“你快回去吧,暂时……不要来找我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住了。阮芋余光看着鲜红的油漆在他身后凝结成块,后脑勺上也沾了不少,犹如触目惊心的血块,她差点再一次哭出来。

没等萧樾回答,阮芋便转过身,捡起草丛里的书包,埋头仓皇地跑进了楼道口。

阮芋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勇敢,很坚强,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孩,是无所畏惧的大姐大。可她现在难过害怕得无以复加,身后的一切是她无法面对、无法承担的,她只想快点逃走,快点逃离这一切,回到以前那个安稳平静的世界。

阮济明和陈芸果然都在家。

阮芋被油漆泼到的手没藏住,陈芸一改温柔样貌,劈头盖脸地把她臭骂了一顿,转头又倏地落下眼泪,将瘦弱的女儿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阮济明坐在沙发上没动,阮芋走到他身边才看见他脚上打了石膏,据说是和那群恶棍般的家属推搡间摔下楼梯崴了脚,陈芸哽咽着说幸好伤的是脚,万一手受了什么伤,你爸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阮芋以前总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医院主任,母亲是好几家茶店的老板,他们家既有社会地位又有钱,她生病的时候一年上百万的医药费家里承担起来毫不费劲,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家也是如此弱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算得上孤独无依。她在学校努力读书,她妈妈在生意场上勤恳赚钱,她爸最辛苦,做学术做业务管行政,结果就因为一次算不上失败的手术,和几个有矛盾的医生,闹到现在被家属堵门,不敢去上班,甚至被人肉网暴,网上充斥着各种各样难听的骂声,阮芋这几天潜心学习都没有注意,直到有同学朋友转新闻链接给她,慰问她是否安好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爸已经成了网路上劣迹斑斑人人喊打的罪人。

医疗剧里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医闹戏码一个一个齐全地找上他们。

阮家仿佛坠入了无光的深渊,阮芋从回家后一直哭到晚上,擦干眼泪吃晚饭的时候,她很努力地鼓舞爸爸妈妈往乐观的方向想:

“医院会查清事实的,梁家人要是再敢闹事,我们就找警察,现在是法治社会。”

陈芸不得已告诉她:“你知道梁思然是什么人吗?她娘家是宁城最大的地产商之一,我们现在住的小区都和他们家公司有关联,还有物业,小区物业平常监管多严密,为什么会放那群人进来?我让朋友查了下,我们小区的物业公司原来就是梁家旗下的……”

说白了,宁城是梁家的地盘,只要梁家人不想他们好过,找什么公道都没用。

阮济明忍不住瞪陈芸:“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

阮芋脸色苍白如纸,她还不了解大人所处的那个浇漓炎凉的社会,只能用简单的思维揣测着,只能相信正义总有一天会到达。

“梁阿姨好像得了产后抑郁症。”阮芋试探着说,“等她的病好了,也许就会清醒过来,知道我们都是救她的人。”

陈芸听见这话,不由自主望向丈夫。

阮济明的表情苦涩无奈:“我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对这方面也有一些了解。”

医者仁心,他顿了顿,不知道是同情自己还是同情病人,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

“梁思然的这个情况,你们都看到了。我觉得不像普通的抑郁症,她的被害妄想很严重,可能达到了精神分裂的程度。”

抑郁症的临床治愈率很高,精神分裂的临床治愈率很低,这个医学常识连阮芋都知道。

阮芋爷爷奶奶家的镇子里就住着一个久治不愈的精神分裂症老爷爷。据说他从六十岁开始就妄想他儿媳妇在他饭菜里下毒谋害他,无数次想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甚至曾经用菜刀砍伤人家。乡镇派出所离他家很远,他几乎每天跑去报一次案,连着报了二十几年,直到八十多岁的某天,因为中风意外死在了报案的路上。

当天晚上,阮芋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她梦见有人死死地将她的脑袋按进一汪血红的池塘,画面一转又来到儿时居住的乡镇,有人拽着她去派出所认罪,那个人一会儿是老爷爷,一会是梁思然,面容一径的深凹恐怖,没有一丝活气。

最后一个梦境,她又回到池塘边,这回没有人按她,她失魂一般主动探头望了眼池面,深红如血的池水中蓦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阮芋惊醒过来,枕头上落了一片浅浅的湿痕,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洇出的。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缺氧窒息。

门铃响了,陈芸警惕地看了眼猫眼才打开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快递。

应该是她前两天网购的食材。

阮芋刚从卧室里出来,迈着虚浮的步子去餐厅拿水喝,猛然间听到母亲厉声尖叫,她脑中“轰”的一声,赶到玄关,看见陈芸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地抬脚把快递盒一脚踹出门外,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那是什么?”阮芋睁圆眼睛问。

“没什么。”陈芸呼吸急促,掰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往回推,“快递员……送错快递了。”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的早晨,大人们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这个城市,是眼下最好,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商量好一切才来通知阮芋。在阮芋的卧室里,母女俩相对而坐。

其实阮芋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们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客人,现在这个城市容不下他们,他们要不回老家,要不去安城投奔谢叔叔。去安城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她的手术是在这边做的,三年之内都要定期复诊,万一产生排异,留在这边也更好应对。爸爸妈妈总是把她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而她自己……也比较想留在这边。

结果一如她所预测的。

“不要担心你爸,他一直都有出国访学的计划,正好趁这个……”机会两个词陈芸说不出口,“……去瑞士访学一年。前天提交了申请,那边的医疗研究院已经回复了,最快这个月底就能出发。”

陈芸:“你的联考学校已经定好了,本来只定一年,刚才我补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年过完就可以入学。”

阮芋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攥住裤腿:“那我在这边……”

“保留学籍,以后还是一中的毕业生。班主任和学生处那边,我刚刚也沟通过了。”陈芸温和的话语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宿舍和教室里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收拾了。”

阮芋一惊:“什么?马上就期末考了,我想……”

“不用参加了,我们现在这个情况,越快离开越好。”陈芸轻轻捏住女儿手指,“还是说,你想和那个小男生道个别?”

阮芋彻底呆住,慌张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女人那双总是温和如水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拥有透视的力量,阮芋俨然衣不蔽体,心底那些缠缠绕绕的少女心思暴晒在阳光下,令她感到无比的紧张与无措。

陈芸:“妈妈不是傻子,小区里那些叔叔阿姨和保安也不是瞎子。那个男生我也见过,很漂亮的男孩子,妈妈这种老阿姨看了都心脏怦怦跳,据说还是你们年级的第一名?”

阮芋不敢说话。陈芸现在的语气很温柔,但又和平常的温柔不一样,阮芋能察觉出来,她真正想说的,绝不是这些夸赞。

陈芸终于切入主题:“他是梁思然的孩子。”

“继子。”阮芋忍不住解释道,“不是亲生的。”

陈芸:“我知道。继子也是名义上的孩子。我们两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相当于结了仇,你觉得还有必要回去和他告别吗?”

阮芋微微侧开脸,眼眶泛红。她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去深想。

她和萧樾已经完了。

陈芸偏偏还要把因果缘由明明白白讲给她听。梁思然恨阮家人,萧樾的父亲就算再理智又能怎样?妻子失去孩子发了疯,他若还是个男人,就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照顾好她一生。那么这个“杀子之仇”将永远横在萧家和阮家中间,如果萧樾的父亲没那么理智,就像网上那些不明所以的键盘侠一样,听信科室里那些恶人的话,把失去孩子的一部分责任归咎到阮济明头上,那么这个“杀子之仇”的引号可以直接去掉,萧家别提接纳阮芋,不找人把她打死都算不错。

陈芸接下来的话才是最真心,也是最狠心的:“其实萧家人怎么想都不重要,重点是我们阮家人怎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恨与不恨的幼稚话,我们家受到的伤害他们没法弥补,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离他们一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再也不要有任何关联。”

陈芸身为妇女,没法真正去恨梁思然这个人。精神病是生理上的毛病,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代表她本意就是坏的,就想去伤害别人。更重要的是,所有女性都无法真正怨恨梁思然这样的人,生育是女性的原罪,梁思然迷失在这场罪恶中,被上帝剥夺了她所珍视的一切。假若她是男人,绝对不会感受到这其中任何一丝痛苦。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全体女性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

所以,比起梁思然,陈芸更厌恶她的丈夫,不作为的萧家人也全是帮凶。

“可萧樾又有什么错呢?”阮芋哽咽着争辩道,“这些事情,从头到尾,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妈你应该也听说过梁思然是怎么骂他的,他也是受害者,他真的被欺负得很惨很惨。”

陈芸:“我听说了。那些迷信的传闻真的很耸人听闻。”

阮芋看到她的表情,咬牙问:“妈,你不会相信那些传言吧?”

陈芸的神情意味深长:“妈妈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命真的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