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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慕容炽望着傀将和琉玉的方向, 从阴山泽的眼眶里涌出来的鲜血爬过冷白如瓷的面庞,蜿蜒如两道血泪。

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气力,手中牵机傀杖松落在地, 他深觉荒唐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那妖鬼墨麟和天甲三十一冥冥之中竟有关联。

妖鬼墨麟不是莽撞进攻被傀将吞没,他是主动在与对方融合, 二者意念游丝融合,最终压过了他融于牵机傀杖内的意念游丝,不再受他控制。

大晁国祚千年,他欲力挽狂澜, 终究无法改变天道覆晁的大势。

天不佑他。

当钟离灵沼朝帝座上的少年飞身扑去时, 一直阖目不动的少年猛然睁开眼。

意念游丝归于本身,那只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手指握住钟离灵沼剖开他炁海的手, 放出的红线如蚕丝倏然缩回。

纵有剑鞭天机相抗,但钟离灵沼的肩胛骨与腹部仍被红线洞穿。

“一个王朝覆灭, 帝主与帝后自当为国而殉, 姐姐,随我一同殉国吧。”

肩胛骨被洞穿的剧痛令钟离灵沼周身杀意沸腾, 她与慕容炽仅一臂之隔,在生生剜出他炁海的同时,钟离灵沼隔着摇摇晃晃的十二旈,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笑意压过痛楚,疯癫得令人生俱。

一个亡了国, 一个亡了家, 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

搅在血肉中的手指更近三分, 钟离灵沼忍着与他相差无几的剧痛笑道:

“要么做帝主,要么做钟离氏的女儿, 谁要殉你的国,自己去死吧!”

宫阙长阶外的厮杀声渐渐近了。

钟离灵沼浑身浴血,手握藏于慕容炽炁海内的红线末端,后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走来。

她停在琉玉身边,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只手:

“不杀,不废,护我生母余生衣食无忧。”

半坐在地的琉玉缓缓掀起眼帘。

慕容炽炁海被废,红线上覆着的炁流也随之散去,她看向脱力躺倒在地的红衣青年,眼中涌出大悲大喜的泪水。

“好。”

一字千金重。

卸去浑身力气的钟离灵沼重重倒地,她仰面望着渐渐明朗的天空,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咬着唇,不甘地道:

“是我救了你父亲,至少这一件事,是我赢了你。”

长阶尽头传来大军踏地的震响。

平定了玉京城内世族的南宫镜,终于腾出手与南宫曜一道率部曲赶来增援。

“小心!”

南宫曜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被绊倒的姐姐,眼底难得有愕然之色。

“我没事。”

南宫镜扶稳了南宫曜的手,从来不动声色的眉目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南宫曜已经很久没见他姐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过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长眸扫过安然无恙的琉玉,和宫室内倒在帝座上的少帝,南宫镜三步并做两步将地上的阴山泽扶起。

“传仙医!快!”

七窍的血已经不再拼了命的往外涌,但阴山泽仍然连掀起眼皮都十分艰难,视野模模糊糊地倒映着妻子的面庞,他笑了一下,指腹蹭了蹭她眼角湿润。

“……夫人记得,一定让仙医先治我的脸。”

南宫镜怔了一瞬,下一刻,破涕而笑。

宫道狭长,高墙后有哭声夹杂在大军入宫的铁甲声中,是那些忠于晁室的顽固老臣,在为这个千年王朝覆灭而哭丧。

云开夜明,朦胧天光笼罩着千年王朝。

朝阳是千万年不变的朝阳,但朝阳下的人间,已是另一个新的人间。

-

将昆吾铁从邪魔之躯剥离,花费了月娘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钟离玄素炼人器之术已入至臻,墨麟强行与这副邪魔之躯融合,虽然令二者意念游丝融合,但身躯也同样有与之融合的迹象。

月娘剥离这些昆吾铁,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旦出错,毁掉的同样是墨麟的经脉炁海。

好在她成功了。

最后一块昆吾铁从血肉模糊中剥离,那层仿佛要吞噬墨麟的邪魔躯壳终于放过了他,十二傩神合力将他们的尊主从粘稠鲜血中拖了出来,山魈甚至在发现墨麟安然无恙时哭得比琉玉更惨烈。

“……无量鬼火护住了他的身躯,拖延了邪魔肉身将他同化的速度。”

灵雍学宫内,白衣名士在袅袅熏香中道:

“不过,若真如你所言,这孩子所融合的意念游丝曾经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二者相融,就如水滴落入大海,真正重要的记忆就像水中游鱼,沉没在汪洋之中。”

姬彧望着紧抿着唇的少女,眼眸低垂,含着几分悲悯。

“琉玉,你要做好他永远都会这样的准备。”

她朝窗外望去。

玉京的雪落尽,三月谷雨,满城花开如云。

乌发玄衣的青年站在一株山樱树下,宽松的衣襟露出的身躯缠满了绷带,他出神地望着头顶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山樱,深邃轮廓嵌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绿眸。

鬼女和山魈在他身旁不断同他说话逗趣,一阵风吹落花雨,充耳不闻的妖鬼沉默摊开手掌,接住一片柔软花瓣。

琉玉从姬彧的幽室出来时,白萍汀上前几步问:

“宫正可有解决之法?”

“没有,意念游丝旁人极难干预,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

白萍汀打量着少女淡然平静的侧脸,斟酌片刻,道:

“如今四海平定,您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主,还请尊后珍重自身,哀过伤身……”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好了。”

琉玉望着山樱树下的身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暗哑的声线平和而坚定。

“如果他被太过漫长的记忆吞没,那就制造新的记忆来填补,一年,五年,十年,百年,总有一日,他会来见我。”

墨麟可以为她走过七百八十五万个天外天,她也可以一点一点,拼凑出她所深爱的那个妖鬼。

“墨麟。”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妖鬼回过头来,淡漠的眼珠被她的身影填满。

她温暖柔软的手缓缓扣住他五指。

“我们回家。”

他任由她牵着,高大宽阔的身影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

又过了三日,前来替琉玉裁剪帝主冕服的女官与南宫镜阴山泽一同前来,一进门便见书案上摊开了一卷极长的卷轴,正是慕苍水所书国策。

这卷当初被她嫌弃太长太长的国策,此刻看至最末,才发现里面每一个字都倾注了慕容沧这一生苦海沉浮。

她出身帝室,深知当年大晁帝室昏聩无能,引天外邪魔入世引发的灾难,故而告诫琉玉世族当削,却不可屠尽,因世族政治虽为平民之蟊贼,亦为帝主独。裁之悍敌。

她流亡九幽,知晓妖鬼与人族之间差异不小,虽有心相融,但也必将处处摩擦,故而列治理之法二十余条,以应对一统四海后的冲突。

南宫镜在她对面坐下道:

“慕容沧尸骨无存,我命人敛了她的旧物,送回她的封地中州天虞,以衣冠冢下葬,其中发现一封遗书,应当是给你的。”

琉玉长睫轻颤,打开遗书,上面只有一排行云流水的字:

【恨随身死,志以文存】

她其实可以将府内暗室绘成地图交给方伏藏,但她还是选择了以凡人之躯,亲自走入这场乱局,为的就是要手刃仇敌,了结夙愿。

琉玉看着这八个字,热泪滴落在卷轴边缘。

“——这个字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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