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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两辈子见过最狼狈的裴玄素。

黑夜无星月,两人连爬带滚从这个隐蔽的出口翻出,贴着厩河最底下窄小的凸出位置越过水声隆隆的外玉带河池,终于到了飞龙厩的青储场。

找到一个避风,适合休憩的隐蔽地方。

裴玄素的腰板已经直不起来了,他佝偻着身躯压抑而剧烈地咳嗽着,原来苍白的面庞和手足呈现一种淤紫与铁青混合的色泽,触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沈星背了药水囊及两身干的衣服,勉强给他清洗重新包扎,两人各自把替换衣物换了。

他咳嗽得肺都出来一般,蜷缩在青储堆边缘凌乱草杆上,蜷缩打战,不可自抑。

“要不,休息一阵,等水退些,咱们回去吧?”

沈星抱膝坐在青储堆旁边,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地上散乱的草杆拢厚一层,在裴玄素旁边,让他挪到那上面去。

她犹豫了好一会,小声提议。

主要是裴玄素这状态真让人担心,再有一个,这咳嗽声恐怕会很引人注意。

裴玄素勉力压下咽喉的痒意,喘着气:“我可以。”

声音喑得几乎听不见。

“我休息一下就好,”他哑声:“我就远远看一眼。”

沈星只好不说话。

她摸摸小水囊,还有一点温,带的东西多饮用水只有很小一个,她没有喝,连棉套子一起递回给他。

裴玄素哑声接过:“谢谢。”

感谢说太多好像已经无意义,但除了这句无力的感激也没其能表达的,沈星瘦小的身躯抱膝坐在挡风的位置,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三堵墙,勉强围出给他一处休憩地。

裴玄素只能把这些都记在心上。

他拔开木塞,小小喝了一口温水,微温的水流过咽喉,痒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他低咳着,深呼吸喘着气,闭上眼睛,竭力休整调息。

四周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冷风呼啸的声音。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下来一场小雨,沈星裴玄素不得不重新找了有遮挡的位置避雨。

但好在的是,裴玄素确实稍好了点。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按原定计划翻越厩墙,进入民坊,然后沿着西市的兴化大街往午门方向去。

……

疏错的滴答落檐声,秋风冷,湿漉漉的民房坊铺和大街小巷。

天色已经大亮了,裴玄素沈星两人终于汇入坊市的时候,人声已鼎沸,他们顺着人流走。

两人都是宫籍,大燕户籍管理非常严格,东都百姓离开居住坊市尚要携带户籍凭证,宫籍无命不允许逾越宫墙,违者可就地格杀。

沈星姓徐,假户籍这个道路她很难走得通,如今的境况更无法走,神策军和五城兵马司卧虎藏龙好手不缺,要是平时,她绝对不敢冒险穿越地道出宫的。

她刚出来的时候,还担心小幅度左顾右盼。

好在,今天人非常多,熙熙攘攘东都百姓讨论着,连走带跑,往午门方向涌去。

惩戒示警也好,看热闹也罢,人潮一拨接着一拨,涌向已经搭建好的刑台。

这注定是对裴玄素最残酷的一天。

秋风很冷,四面八方的人声,裴玄素眼睛不好,沈星牵着他的衣袖走着。

他不时压抑低咳,冰冷过后,手足一阵阵乍灼乍寒的热潮窜过,他的牙关不可自抑地战抖起来,头晕目眩,他竭力支撑,和沈星一起往前走去。

人山人海,午门前水泄不通,酒楼茶肆的二楼三楼满满当当都是人头攒动。

午门外一带的坊市酒肆茶楼见得太多早没了惧怕,抱着手仰着头,有的伙计擎着托盘和客人说:“哎要我说啊,今天这个可真冤,那宣平伯府啥事没有,就倒霉了这一房!”

客人立即回道:“谁说不是呢,……”

说是联合刺客刺杀圣驾大罪,但宗室联合反抗女帝炮制龙江事变,整个大江南北都沸沸扬扬了。

大燕勋贵多如牛毛,宣平伯府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家,市井小民说了就说了。

这宣平伯府改投皇帝麾下,独隐瞒了大房并以裴文阮作龙江事变欺瞒女帝的关键节点,早就被好事者根据结果把过程和起因都反推出来了。

所以大家才说他冤。

高谈阔论,七嘴八舌。

人很多很多,前面已经水泄不通了,沈星和裴玄素拚命往前挤,终于挤到一处能望见午门刑台的位置。

高高耸立的朱红宫墙做背景,金瓦甲兵被乌云盘旋的雨后呈现一种冰冷无情.色泽,高高的刑台木料被雨水浸透,呈似血污的暗黑色,朔风掠过,沈星望一眼不敢看了,“已经开始行刑了。”

……

辰正过后,乌云变薄,隐约出现一圈日晕,呈现惨淡的无力之色。

裴玄素眼睛看不清,他拚命仰头睁大眼睛,只看到模模糊糊一个巨大的刑台轮廓,脑袋嗡嗡像要炸开一般。

人声鼎沸,天旋地转,四方八面覆压下来。

“好!好!好!”

“哇——”

“我的天,嘶,……”

种种声音,天上地下,铺天盖地,无缝不入,有兴奋的,有惊怵的,有百感交集的,兜头罩了下来,充斥了他的耳朵,充斥他的心脏。

裴玄素眼泪哗哗而下,哽咽,死死捏着拳头。

那双冰冷战抖紫青色的手,关节发白,青筋爆绽而出。

裴玄素想哀鸣,想嘶声裂肺喊,他想冲上去,杀掉所有人,救回他的父亲。

可是,可是他根本不能够。

他冲上去,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身边的沈星以及他的哥哥。

重声,重影,炸开一般,他拚命捕捉声音。

不知过来多久,前方有个人喊:“剥下来了——”

撕拉一声轻响,行刑手最后一刀,惨白的日晕下,一张滴血人.皮被完整剥下,甩出一个血淋淋的弧度。

很多人一下噤声,下一瞬,爆发出更大的嗡鸣。

所谓剥皮楦草,即是把受刑者的皮完整剥脱下来,做成袋装,在里面填充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一样的样式,而后悬挂示众。

过了很短暂了一阵子,一声尖细的“起——”

一个木桁把人.皮稻草人举了起来,血色肤色,一个刑吏在南衙禁军和神策卫的护卫下将其举起沿着正中的木梯步下,登上一辆平板高车,禁军和神策卫随车前车后。

铜锣一响,游街示众,警示官贵平民,不得大逆不道罪犯不臣。

否则,当是如此!

东都百姓见多识广,早就不怕了,怕的也不来,人潮鼎沸,自发跟着刑车前行,喧声鼎沸。

身边的人流开始走动,裴玄素挣扎着往前走,他神晕目眩,心脑嗡嗡,一阵冷一阵热,额角磕到的地方和双眼一阵紧过一阵的刺痛,但他挣扎着往前走着。

人太多,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裴玄素紧紧蹙着眉,额角和双眼疼痛到了顶点,猝然一阵白光,他捂住双眼。

剧痛攀顶后,一松,裴玄素捂住眼睛的手一放,淤血渐散,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力。

在那个尚有些模糊又清晰的瞬间,他一抬头,猝然望见了即将转过街道的血红稻草人。

“轰”一声,裴玄素脑袋像炸开了一般,他痛哭失声,疯狂往前面追上去。

惨白的日晕不知何时不见了,秋风掠过,雨云重新堆叠在一起,几点小雨落下。

连绵的雨丝,洒落在偌大的午门大街和刑台上,氤氲了鲜红的血泊。

下雨了,一重秋雨一重寒,不少人惊叫一声,慌忙跑躲。

路畅通了一些,但裴玄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下去,跑过了长街,还没有追上刑车,沈星拚命追他喊他,他双耳嗡嗡根本听不见。

终于青石板凸起的地方绊了他一下,裴玄素重重摔到在地。

沈星终于扣到他的肩膀的时候,她抓紧了,裴玄素支起双臂,坚硬的青石板边缘沾上猩红血色,裴玄素头磕破了,在发际线往上的位置,浓稠暗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鬓角和额头淌下来,一头一脸都是。

他无声痛哭着,身躯在颤抖。

沈星抿着唇,把他拉起来,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冲进一条小巷,走到小巷深处才停下来。

不远处的喧闹奔走声依然在,小巷寂静无人,喧闹却充斥耳边。

裴玄素背靠着青砖石墙,他慢慢滑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痛哭失声。

沈星深呼了一口气,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对面的墙墩抱膝坐下,安静陪着。

许久的许久,裴玄素终于哭够了,他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哑声说:“沈姑娘,我想去一趟西郊笃山的消巍坡。”

这时候,喧闹声早已远去,往明德门方向去了,听不见很久了。

外面恢复了市井喧嚣,拆卸刑台的车轮辘辘滚过,或许还添些事后的讨侃和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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