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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几多热汗,几多疼痛,裴玄素身上还有伤,骨头没伤,但皮肉的痛楚每时每刻都剧烈,痛得久了,钝钝又尖锐,磨搓他的神经。

他这颗心脏压着沉重的东西,辗转一路,在这一刻终于获得回报。

蹚水而过,越来越冷,前面终于出现一片冰川。

冰舌从雪山一路在洼谷无声延伸,黝黑苍色夹着雪白,尽头是黑面泛着蓝的冰。

他找到夷族抛尸地。

裴玄素脊背如松,大开大合,衣襟沾泥微乱未拂,但浸入骨子的行止习惯,让他有一种战损的美丽,极致凌厉,混合一种韵律的雅致。

眉目如刀锋,衣袂猎猎翻飞。

他带着人很快赶到了冰川的边缘,只见冰川刨出一个大坑,横七竖八的尸首扔在里面,有商人、别族夷人、其他,各种服饰都有,其中最顶上是十三具身材普遍劲瘦的黑衣人尸身。

冰川冻住他们的肌肉脸颊,发青,但伸手一摸可以清晰摸到他们生前流畅紧实的肌肉,手心有厚厚的剑茧,太阳穴是鼓的,生前必是个顶尖高手。

冯维等人马上上手,把人都搬上来,裴玄素一一翻看,很快有了重大收获!

“这是常山王之子。”

他精神一振,搜索片刻,很快摘下第七尸的腰带扣,其上祥云纹,裴玄素垂眸试了一会儿,“啪嗒”一声,寸厚玉牌裂开,露出几个小小的蜡丸和纸包,看了一下,分别是保命的药物和剧毒药散。

另还有十数张分别由户部和各地府衙秘密签发的绝密通关文书,可以临时叫开城门,并得到地方一定资源援助和帮助藏匿。

常人绝对不可能得到,足可以证明这些人暗阁成员身份无疑。

并且分别从常山王之子及旁边两人的腰扣,各发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裴玄素一见神色大动,折叠得很小薄如蝉翼的空白纸笺,底下一枚鲜红王印。

这是一枚先盖了王印以待书写的空白纸张,而王印,赫然是皇帝登基之前绥成王的王印。

准备得真周全啊。

仅仅这些尸首,就有三名宗室子。

由王印可见,最起码常山王之子这部分的刺杀女帝成员,是不准备自杀的。

“寇承婴说,他截住沉江的是一队刺客,遁进深山有若干,但夷寨只生擒囚住两个。”

“并且,登岸时,寇承婴没见两仪宫的人出现,他并不意外。”反而冷哼一声。

若干对两个,显然是还有剩余的一部分刺客要么逃脱了,要么直接被夷族杀死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有。

综合寇承婴方才上水的反应和这些尸体及王印拓片,裴玄素直接判断为最后者。

这队刺客被夷族杀了一部分过后抛尸,一部分逃脱,生擒两个。

寇承婴没见过王印拓片,不知道宗室子秘密,但他亲身经历必然知悉部分暗阁刺客于夷寨逃脱了,暗阁身手非常厉害的,后者很大可能正隐匿山间的,并早重新联系上自己人了。皇帝那边的人不来,显然是打算截胡。

毕竟皇帝那边的人目的其实没这么复杂,把这两个刺客灭口了就行。

裴玄素心思慎密,在北岸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反覆分析过龙江案情。

从很多蛛丝马迹,便洞悉了寇承婴等人没有告知他的详情——譬如有些脱逃在外的刺客。

并且,他还有一些私下分析并没有吐露给钦差团知晓——譬如冰川、抛尸地。

常山王封地毗邻沛州,裴玄素去参加过常山王的寿宴,他过目不忘,一眼就把眼前这个面容有五成神似常山王妃的年轻人认出来了。

电光石火,他脑海串联所有,几乎把所有隐情推测水落石出,包括皇帝那边的有关宗室子刺客的绝密,连女帝这边都还没人知情的。

“刺杀女帝的刺客之中,必有不少重要宗室成员!”

譬如这常山王之子。

并且不止一个。

皇帝利用太祖遗产,渗透暗阁,把暗阁暗中分走一半。世间顶尖的高手,能用于刺杀御驾的,舍暗阁其谁?

但单有暗阁成员太不保险,要鼓舞人心,最重要还要带领掌控这支暗杀队伍和刺杀节奏。

以常山王之子为首的若干宗室重要成员从年少起就苦练多年,正是为了确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

但皇帝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自断臂膀,所以宗室子肯定是不会灭口的。计划刺杀得手后,其他暗阁刺客自杀,如果有意外情况,就由宗室子补刀,而后迅速遁离。

可惜由于寇承婴的介入,补刀失败。

“被夷族逮住的两名刺客,应不是宗室子,宗室子必然已经脱身并领着人和两仪宫的钦差接头了。”

冯维飞速取出匆忙描绘的地图,他们很熟悉龙江至沛州一线,图随描绘凌乱,但该有的都有。

裴玄素双目如电,很快锁定各自位置,“这里,这里,这里,……”他食指连点,“必然是太初宫在山中布置的防线和岗控点。”

“至于这里、这里、这里……”相对的另一条线上的点,就是两仪宫控制的了。

整个地图犬牙交错,人员密集,难怪蒋无涯说,开炮之后,概不负责。

跟着裴玄素的有十个人,除去冯维三个,还有六个是赵关山安排过来的。

他们目瞪口呆,因为点线这些,他们知道部分的,竟和裴玄素判断的一摸一样。

裴玄素最后在水牢和夷寨所在的核心位置审视片刻,最后于地图的某面悬崖的制高点连点三下,“如无意外,逃脱的这部分刺客,必然在此等待寇承婴一行!里面应当还有类似常山王之子身份的人。”

裴玄素不禁冷笑一声,如此,也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毕竟他就算没负伤,他再能打,冯维几个再是一流高手,这次可谓群英荟萃,根本就不缺高手。

“这怎么行?” 裴玄素声音嘶哑。

他直奔冰川寻找抛尸地,就是为了入局啊!

冯维声音不禁发紧:“主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裴玄素毫不迟疑:“马上去夷寨,拜访少族长奢蔼!”

冯维他们根本不问为什么,只是有些急,“可是到处都是制高点,咱们怎么过去?”

裴玄素路线已经看好了,他倏地转身,远方冰川万年寒意,风猎猎而至,他已彻底褪去了君子风度,站姿抬首风华无人能及,只凛冽冷风吹拂,那双艳丽丹凤目的眼神摄人到了极致。

这才是本来的裴玄素,君子如熙只是他父亲的喜爱,只是他的习惯,他行走官场的保护色。

他优雅,他和煦,他进退有度,只是他没有遇上大事的时候。

“我们只有一条路,攀悬崖而上,直抵夷寨后背!”

裴玄素声音嘶哑了很久,终于渐渐痊愈,他声音微醇,音域很广,声线华丽悦耳。

只是此时此刻,却淬了冰。

冯维他们一回头,望向那面高耸入云千刃无植的峭壁,四人都握紧了拳头。

这时候,有人小声:“……裴公子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冰川,又怎么判断还有刺客脱身在外,还有一些死了抛尸这里的?去夷寨,干什么呀?”

那六个人,一时之间,竟不敢直呼裴玄素的名字。

眼前人一身落拓,却崭露出他的风采。

裴玄素转身,勾了下唇,但笑意不达眼底,他满心绷紧和沉甸,笑不出来,只淡淡道:“那边的雪山叫云海雪山,万年不化之冰川,”不在沛州和龙江地界,但他涉猎过冰川,“山岳冰川必有冰舌,延沟壑而泻,秋冬比春夏要长,龙江一带重山皱褶深重,非常利于冰舌延伸。”

“观山势走向与季节,冰舌极大可能延伸至夷寨山脚下沟壑。”

裴玄素淡淡说:“龙江一带岩土泛白,其质疏脆,随意抛尸,极容易污染水源。”

对于常年在山中居住的山民来说,传染病不是开玩笑。

但挖土深埋,族人倒是有这个待遇,敌人、被抢劫者、叛徒之流的尸体,谁愿意替他们刨坑。

在冰川挖个坑,长久利用,万年不化,一劳永逸,省心省力,冬天喂喂野兽顺带清理一下,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行为。

如今正好夏秋,林中不管食肉食草动物的食物最丰沛的季节,没猛兽来啃冰尸,所以正常情况下,这十几具尸体是能保存下来的。

最后,裴玄素抬眼:“去夷寨,当然是去谈判。”

他淡声道:“如无意外,此刻奢蔼大概在安排族人遁撤。”

他帮奢蔼遁撤族人,奢蔼给他把头开了,两相得宜,不是吗?

“这……撤退?两夷不是准备和平叛军誓死大战吗?”等了一会儿,裴玄素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有人憋了一会儿,小小声说。

六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裴玄素一番短短的话,天文地质山势走向冰川时季水情,样样涉及,深入浅出,但少点造诣恐怕都没法很难这么轻易做出正确判断吧。

实话说,裴玄素的旧日名声他们也听过,出身遭遇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能被督主赵关山记住并挑过来给裴玄素用的人,哪个没有点悲惨过去和本事?都是从底层小太监苦苦挣扎上来的。

裴玄素还早着呢。

但一下子,这种不以为然消失了,六人一下子就将自己放低下来。

看裴玄素不禁带上上官的视角。

但裴玄素分秒必争,言简意赅说罢,还是看赵关山和人手需要的份上,话罢,他扫视悬崖方向两眼,人已跳下冰川,疾奔而出。

冯维三人紧随其后。

六人对视,有人问:“要回去禀告督主吗?”

裴玄素显然要搞大事,原来他们该立马上禀的,但距离太远,条件有些不具备。

东都分派过来之前,赵关山吩咐他们但听裴玄素之命。

六人原有些不忿的,现在没了。

他们站在原地,对视一会,最后一咬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