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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醒来的时候,仍沉浸在那种怆恸的极悲之中,胸口还有那种被重箭贯穿后的硌硬异感和钝痛感,生命流逝到最后失去意识快死的感觉。

已经入夜了,整个房间昏暗一片,他蹙眉捂住心脏,忍不住低咒一声。

裴玄素并不想做这种梦,但奈何老刘的药停服之后,这么梦又开始做了。老刘说这是痊愈的必经阶段,他也不能把药当糖丸吃。

他蓦地掀帐赤脚下地,紧紧地蹙着眉头,忍不住踹了一脚凳子,但又怕惊醒沈星,下意识一把抓住凳子,无声把凳子放正。

他使劲拍几下额头,用力甩了几下,稍稍平复过来之后,裴玄素不禁抿唇,今天的梦境他真的非常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前生和她的纠葛和种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其实也没有很出乎意料。

他自从知道沈星心里藏的人是前生的自己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前生那个自己必然亦是深爱着她的!

沈星这样一个经历种种变故还始终保持纯粹和赤子之心,有一副柔软心肠,待人真诚体贴,有时贴心温柔得想让你落泪的人,谁能不喜欢她?

身处黑暗中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飞蛾扑火般爱上她吧!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想知道。可能这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过的原因,还有梦中一直以来的第三者视角,让他始终没有办法将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彻底代入进入。

很熟悉的人,很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但涉及沈星,就始终有那一块心理上是过不去的,把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分隔开来。

前生的那个“他”的惨痛经历和一生让他动容、愤慨、心潮起伏,但有了沈星,他心里那块就膈应得慌。

黑暗里,裴玄素无声坐在太师椅上,喘了一阵,低咒一声,忍不住回身撩起床帐,他俯身去拥抱着熟睡中的沈星,把脸贴在她的侧脸和头上闭目。

好一会儿,裴玄素才亲了一下她,轻轻起身松手,放回帐子。

外面贾平快步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和孙传廷简单交谈,紧接着贾平轻轻敲门,“督主?蔺卓卿醒了。”

“这么快?”

裴玄素迅速收拾穿戴,抽了门栓拉开门房,低声叮嘱邓呈讳和张合徐喜几句,带着人迅速往前面去了。

不过他走后,沈星也没睡很长时间。她临睡前看过更漏,特地叮嘱过徐喜和张合他们,让三个时辰就喊她。

她刚醒过来,就听到了外头急促奔跑声,是徐容!

徐家的事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为了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徐芳四人分了一个跟在裴玄素身边的。

今日是徐容。

徐容飞奔跑回来,激动到声音都变了,他握住沈星的手,对沈星还有徐喜说:“小小姐!小小姐!真的有了,那个蔺卓卿最新供述,他知道东宫那边想利用小公子做什么?!”

沈星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间,她激动得难以自抑,“真的吗?真的吗?!”

她侧头向徐喜和张合他们求证,后者尤其徐喜都激动得不行,沈星拔腿往裴玄素前头的值房飞奔而去。

徐喜徐容张合等人急忙跟上。

……

裴玄素需要考量的还有许多事情,当先的头一件,就是蔺卓卿对他私下供述的种种内容,他又该示意其往明面上招供多少?又保留多少?

他大致有了腹稿。

不过蔺卓卿的麻沸散昏迷时间必预计中醒得要早太多了,大概他在十里花楼常年服药练习龟息的原因,身体有了抗药性。

他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麻沸散的药效大家普遍都知道,这药还是太医和寇氏的医士一起配的,所以蔺卓卿醒的时候,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连日奔波审讯也极疲劳,趁这个空档抓紧时间补眠了。

因此出现了一个空档。

蔺卓卿动了一下,紧接着守在内间的冯维就发现了,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冯维安排一下,悄然带着蔺卓卿从隔间倾倒秽物的小门出来,在夜色下无声偷渡到裴玄素的值房。

蔺卓卿原原本本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大致上和下午时说的差不多,只是细化了不少,说了很多他知道的详情和蔺家当时情形。

不过蔺卓卿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当年我爹和哥哥们,曾先后多次私下出差到浔江一带,应该大概是龙口县到新平县这一段。”

浔江是绣水大河的一条支流,蔺卓卿说的那一段,恰好是个“u”弯位,距离靖陵较近!

裴玄素立即打开水文图,这个图私下他细看了很多次,也使人去试着寻找这个机械图水道的吸水入口,但绣水之大,支流之多,大海捞针没有结果。

现在一看这个浔江的弯位段,它距离入江口不远,绣水一旦汛期大涨,联合另一边的沅水、鹿水、虔水和再往上游的雅水四大支流急涌直冲而至,湍急奔涌的巨量水流能一直冲到这个弯位。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略略忖度算计,这一带还真有建造水道入口的条件。

蔺卓卿说:“不过你知道,当时绣水两岸举倾国之力大修堤坝,我爹我哥哥们本来就有参与督工。这种大工程贪贿很多,私下寻访也不无可能。”

所以这一点,蔺卓卿不算很笃定。

但有另外一点,有关西疆军和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的。

蔺卓卿斩钉截铁:“我知道徐景昌有什么用?东宫用他来是做什么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你说。”

蔺卓卿双目仍充血泛红的痕迹,脸颊鞭痕伤口贴着的敷料一大块,他冷哼一声,用一种砭骨般恨意的声音道:“五关三所和西边军的将领,差不多都被明太子拿下完了!大大小小,可能就剩十来二十个硬骨头。”

“徐系的占一半,徐景昌,必然用来以徐家长子嫡孙曾经继承人的身份,来劝降这些硬骨头的!”

蔺卓卿呵呵冷笑,所以他嘲讽痛恨徐景昌,这个才是根本原因!

蔺卓卿到底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待着这么些年。为了适应高原反应这些关隘和卫所和边军是在一直不断调防轮换的,所以每一处他都待过,基本所有大小将领他都见过认识过。

毕竟他是蔺家小公子,身份不一样。

有些事情,意外发生后,回首一看,就看出许多不同来了。

“那些徐系的旧部们。当然,其实霍家的,甚至蔺家的也一样是。”沙哑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蔺卓卿讥诮挑了挑唇。

这也就是他事发之后,隐姓埋姓,没有再和父兄的旧部联系过的原因之一。

不过蔺家再怎么样,也没有徐系的沦陷得多。

有些很微妙的变化,譬如约他出去,结果回来他发现营房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蔺卓卿着意观察,慢慢发现,这些徐家、霍家、蔺家的亲系或者旧部的大小将领们,他叫一声叔伯的,或者称一声兄长的,这些人渐渐变得有些微妙,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

于是,那些耿介的、没有被侵蚀的将领,就渐渐变得不合群,或者察觉异样因而变得更加暴脾气了。

其中连一直关照蔺卓卿的父兄亲信都出现这样的迹象。

有好几次,年岁渐老有心退役的陈伯父,在最后一年里,曾多次私下唠叨过要不就让蔺卓卿退役好了。

但不等陈伯父安排好,他就出事了。

蔺卓卿提供这两大重要消息,几乎一下子这个靖陵计划提炼出重点。

大书房内,裴玄素蓦地抬眼,他说:“都有谁,写出来!”

一盏孤灯,裴玄素换了一身苍蓝色的蟒袍,这一瞬眉目锐利到了极点,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搠获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关键!

蔺卓卿提不了笔,他口述,冯维拿起笔,飞速记着,不时询问名字是否正确。

最后蔺卓卿写下二十一个人名,“这里面我不肯定全部都是,但至少有大半都是东宫眼中冥顽不灵之辈!”就是不肯驯服的硬骨头。

其实裴玄素也密令卢凯之及华氏虞氏这三个已经彻底归投于他的门阀,私下在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个问题,裴玄素其实在最开始他就想到了。

但他一直没有和沈星说,就是不确定因素太多,他不敢和她说,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但和卢凯之他们都不一样的是,蔺卓卿算是当年事件之内的人物之一——太.祖皇帝肯定不会吩咐门阀,甚至防御着门阀,这里又隔了几层。所以西路军的卫所关隘里,门阀这边的人和蔺徐霍三家的旧部将领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对方内部变化,门阀这边的人很难去知悉,仓促间想查这些会比较困难。

但蔺卓卿不一样,根据他的观察和身处其中体会到的微妙变化,他就锁中了大半的人。

……

夏夜炎炎,虫鸣蝉嘶阵阵,但这一刻,所有吵杂都悉数隐去。

因为不欲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大书房内只点了一支蜡烛,灯盏放在楠木大书案上,一灯如豆,无声中有种沉沉的凛然。

裴玄素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靠背上听着,到蔺卓卿一个个说出名字,他慢慢坐直身。

冯维写好了,迅速摘抄了两份,将名单呈于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垂眸一目十行,他终于拿到了这份名单的!

目前太初宫获得的两条线索,在西去和水闸查探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西去。

至于这二十多人,分布五关三所和距东都千里之外的西边边疆,徐景昌那边已经先行一步了,剩下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并且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后患马上就会凸显。

所有最好一矢中的。

裴玄素取出抽屉的军册扔给冯维,冯维伏案快速对照,把蔺卓卿所述和现今有了职位、服役地点有变化的将领重新标注。

裴玄素则将徐系、蔺系、霍系的将领分别按昔年派系用小勾和横线标分出来。

很快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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