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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焦急,在床前低头蹙眉不语。董道登也是,正在来回踱步。邓呈讳徐芳方才没有出去的两人,现在眉头已经打了死结,包括刚出去安排警戒又急匆匆捧着药推门进来的张合。

大家都在拚命地想,焦躁急切的氛围都快凝结成实质了。

最后还是沈星自己先想到一个方向的。

她被董道登突然闯入告知的消息惊得,直接就撑起跳下来的,这民房的脚踏很小,她急切踱了两步踩下底板,冷冰冰的,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身上穿的也是中衣。

董道登虽然年纪大了,有急事,但这也是非常不合适的,并且邓呈讳他们也站在棉帘门外的位置。

她一边蹙眉想着,一边急忙去床尾把不大的衣箱打开,胡乱扯了件外衣出来,董道登邓呈讳等人这时也发现不妥了,急忙背转过身。

董道登一瘸一拐急忙往外间去了,邓呈讳他们也急忙退后。

可沈星扯衣服间,扯到箱底一个包裹在两件衣裳之间的巴掌大些的墨绿色细绒布囊袋子了,“哗啦”一声,啪嗒啪嗒撒了一地的不规则木珠子。

黑褐色的,最大两个指头,最小的拇指大小,幽幽暗香溢散,深沉而宁静的独特贵重木质香味。

这是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当初她在新平大相珈蓝寺所得,未经打磨,形状各异的十来颗。

前生那人手上的那串。

沈星一直没舍得去打磨它们,一直珍藏在身边,收拾行囊的小太监,见她自从新平那次回来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把这个墨绿绒布囊袋特地带上(那是每次都是重要变故,离开后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于是就把这个也塞进沈星的行李箱子。

这会儿用力一扯,被包裹在两件衣服之间的墨绿色细绒布袋子就被扯了出来,哗啦吧嗒吧嗒撒了一地。

沈星心里焦急又乱,但她到底是很在意这个袋沉香木珠子的,下意识俯身胡乱去捡,但指尖直达心脏,前生耳鬓厮磨无数次,直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在城头给她整理披风领口的时候,她的脖颈和下颌都还触到那串沉香木珠子,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沾了体温和冰冷。

当指尖碰触到沉香木珠那熟悉坚硬但冰凉的触感的时候,她脑海自有意识的,闪电般就触及了前生很重要的那个情景。

那是她和他的诀别,最后一面。

在那个硝烟滚滚,风大又冷的清晨,围城万军集结完毕,正在敌军主帅指挥之下,往庞大城池的方向一步一步开始推进,那黄尘滚滚,在又远又近的地方蒸腾。

城头之上,却一片紧绷的肃杀,隐隐血腥的味道,又沉沉的寂一片,甲兵无数,却只听见旌旗猎猎招展的风声。

她和他站在箭楼之下,城头之上。

他暗金甲胄,艳红帅氅猎猎而飞,站在城头墙垛的前面。

他无声站了很久,只不过只垂眸静静看了不远处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无匹的凌然丹凤目远眺极远,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那时那刻,远眺的面庞侧颜和眼底却有着沈星当时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这人素来都是凌厉的,残酷的,阴郁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可那一刻,她可以感受到他平静的表面之下,剧烈的情绪在翻涌,那面庞和丹凤目眼底压着很多她当时根本看不明白的东西。

——只是沈星经历过前世今生,她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在这个突然闪电回忆想起和董道带来消息的焦急之间,就像一道闪电,她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就读懂了当初他的那个眼神,还有藏在那个眼神之下的很多东西!

滚滚硝烟,兵临城下,他最后一刻,已经坚定地殉城之意。

他一生骄傲,纵横至今,再阴郁再深沉,也当之无悔一句人杰枭雄。

最后一刻,他站在城头俯瞰,很难说不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他痛苦,他压抑,他难受,又冰冷自讽。

短暂的一生,剧变无数,十九岁那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阴郁血腥如影随形。

他做过很多让人发指的事情。

包括,但不仅限于掘太.祖祖陵鞭尸明德帝,纵火东陵。

最后固守一城,兵败身死,毕生事业和爱恨情仇即将化为飞灰的一刻。

他不后悔明德帝夏以崖之流,但他后悔自己的阴郁疯狂,与心上人最终失之交臂,把身后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死地。

明明义父所托;明明他们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殉城无悔;明明,他当初其实可以采取更缓和一些的手段。

他恨自己的病。

他更恨那个自己。

他回望半生,当然也回想起爹娘兄长,曾经幸福美好了十九年的家。

想起那个曾经鲜衣怒发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满襟的理想和志向。

和如今已经形相狰狞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大概是后悔的,自己阴暗和歇斯底里,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连累了心上人,相爱而不能告;却更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心腹亲信,全部带进了死地。

但直到明知殉城的一刻,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

那么多人啊。

明明当初,他答应义父赵关山,要努力给他们带出沼泽,寻求一条生路的。

可最后他发现,自己把他们都带进了地狱了!

——那人的病,他自己都难以自控,他这个人,大概也刚强从不言悔。他一路疯狂执拗走到了最后,走到穷途末路兵临城下的绝境。他终究还是心潮起伏。

他大概后悔了。

不是后悔复仇。

但他后悔把身后所有的人带到了此刻的绝境。

沈星俯身捡着捡着,突然吧嗒一声有滴水落在砖红的地板上,她愣愣看着掌心的几颗沉香木珠子,五脏六腑像被人用力抓了一下似的,她难受极了。

但难受之余,她又生出一种猝然的喜,霎时之间混合搅在一起,像浆糊似的滋味难以言喻。

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回忆前生了。

沈星紧紧捏着那几颗沉香木珠,顿了半晌,急忙把它们都塞进袋子里,急急把剩下的都捡回来了。

她使劲咬咬牙,忍过突然翻涌的情绪,她人已经急忙抓着袋子站起来了。

“我,我可能有个法子了!”

沈星胡乱装好沉香木珠,披上外衣外裤,之际就冲了出来,她对董道登邓呈讳他们大声说了一声,掉头就往外冲去。

她冲到马厩,扯出坐骑,直接翻身而上。

战马长嘶一声掉头,她仓促把手里的墨绿细绒袋子揣进怀里,握住缰绳狠狠一扬鞭。

战马顷刻飙了出去,凛冽北风,直接冲出了院门,往大军扎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冷风呼呼,沈星这才发现眼尾微湿冷冷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情绪突然冲上来那一瞬,竟是有泪了。

她赶紧胡乱抹了,她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再留遗憾,更不会让你们俩再后悔多一辈子了。

不会了。

沈星喉头一阵发哽,鼻尖眼眶发酸,她竭力忍下了,深呼吸,伏在马背上剧烈起伏狂奔。

她现在就一个念头,她想尽快见到裴玄素!

院子内外所有人几乎一起上马,呼啦啦跟着冲出去,紧随其后出。

一队人马望大营方向狂冲快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