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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

守在宫门附近的仆役匆匆回禀, 侯爷面圣后出了宫,正往府里方向折返, 快到了。

人年纪大了,一夜未眠容易疲乏, 张太夫人正在上首一者引枕假寐, 闻言她睁开眼睛, 坐正身体。

“侯爷一进府门,就立即让他到福寿堂来。”

老太太缓缓说罢,又道:“去吧,把三公子也叫到我这来。”

她吩咐, 三公子身边的人要回凝晖堂报讯,不需阻拦。

傅延傅涣父子前后脚到的福寿堂。

一路舟车劳顿, 又刚面圣述呈公务, 傅延风尘仆仆颇有些疲惫, 不过一得嫡母传唤,他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孩儿请母亲安。”

一进门,就见了小儿子,他有些奇怪, 现在不是才散学的时辰么?莫不是先生请了假?

当然这点疑问他先按下了,端端正正给嫡母叩首请了安, 被叫起坐下, 他问:“母亲近日饮食可安?睡得可好?孩子出京在外,不能晨昏定省,请母亲恕罪。”

他忙一拜。

张太夫人和傅延这对养母子, 虽亲近贴心不足,但日常相处依旧还是母慈子孝的。

在礼法上来说,嫡母比傅延早逝的生母地位还要高,是最高的,他还想在朝堂上混,爵位还想稳稳坐着,就不能有不孝名声。

当然,他孝顺嫡母也不是这么功利的,张太夫人于他十数年的养育之恩,这些都是抹杀不去的。

他仔细询问嫡母起居饮食,张太夫人颔首:“尚可。”

老太太一贯都是这个脾性,简洁又利落,傅延很习惯了,他又奇:“母亲唤孩子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张太夫人这般急匆匆找他,还是头一遭,他又看向小儿子,皱眉:“三郎为何在此?即便先生有事,你亦不可懈怠。”

所谓严父慈母,标准的士大夫家庭模式,傅延固然疼爱小儿子,但该严厉时,也从不放松。

刚坐回去的小男孩忙又站起,拱手道:“父亲容禀,孩儿不敢懈怠,是……”

“先生并未休假,是我把他唤了来的。”

张太夫人看着面露不解的傅延,淡淡道:“老身特地叫你二人来,是要告诉你一事。”

傅延忙认真听讲,不想老太太双目一闭:“你稍等。”

傅延莫名,又不解,他只好吩咐小儿子坐回去,安静等着。

也没等多久,大约就半盏茶的功夫,又仆妇匆匆而入,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话。

张太夫人睁开眼,又等了等,直到听见隐隐一阵喧哗传来,她才看向手边一个填漆食盒。

食盒内有一个如意纹汤盅,她下巴点了点:“三郎,这盅汤就赏你了,你喝了罢。”

侍立在老太太身边的,是她陪嫁的张嬷嬷,张嬷嬷捧起汤盅,往左下手的傅涣行来。

她也不用碗,直接揭汤盅盖,作势往傅涣唇边送。

傅涣很不解,但祖母赐,不可辞,他忙张嘴,又往前凑了凑,去够盅沿。

“三郎!不可!!”

楚姒急步奔进,映入眼帘的就这一幕,一瞬间她心胆俱裂,连奔带跑扑了进去,一手扯了儿子往后,另一手死命拍开汤盅。

张嬷嬷早有准备,立即往后推了一步,险险避开,但小几那个汤盅盖就没这么幸运了,即时“噼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阿姒,你这是干什么?”

这变化来得骤不及防,不等张太夫人说些什么,傅延已惊愕站起,惊疑不定看向一脸薄汗正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妻子。

“我……”

楚姒一颗险些蹦出胸腔的心脏,这才放回肚子里。她环视一圈,见张太夫人端坐上首,福寿堂一众仆妇一脸平静立着,而夫君正拧眉惊异看着她。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这个可恶的死老婆子!

她此刻想想,未尝不知道张太夫人很可能是在诓她,但她敢赌敢拼吗?

什么她都敢赌敢拼,唯独儿子她不敢,刚才骤见的一刹那,来不及想任何东西,人已经扑出去了。

然经了这么一遭,她立即陷入极其窘迫的境地。

不但傅延,就连她怀里的儿子,也仰头一脸惊愕看她,喃喃:“阿娘,您……”

楚姒恨极,一垂眸,她快速思索应对良策。

“夫君,我……”

“子平,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不等楚姒想到有效的应对之策,张太夫人已开口打断了她,直接了当说:“昨天,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老身险些就折了一个孙子。”

“什么?!”

傅延大惊失色:“谁?现如何了?”

他“腾”一声站起,在场的傅涣明显安好,他急道:“是承渊还是二郎?怎么回事?!”

张太夫人掠过楚姒,后者瞳仁猛地一缩,她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老太太很镇定,又说是“险些”,傅延定了定神,凝神听着。

“昨日申时,我院内管洒扫的陈嬷嬷背人出了福寿堂,悄悄追上了刚请安回去的孙媳妇。何曾想,她竟提了一盅羹汤,说是奉我之名给承渊送去。”

“我从未命人给承渊送过羹汤!!”

傅延瞳仁一缩,久浸官场的他,已立即明白其中关键,捏了捏拳,他勉力按捺住继续细听。

“昨日至今,我细查了查,这贱婢是七八年就背了主的。”

七八年前,她正跟着老侯爷在封地颐养天年,张太夫人淡淡陈述一句,声音陡然一厉:“竟有人在你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弄了鬼!”

其实老侯爷日常哪能关注个把庶民?但到底养了多年,张太夫人对养子还是颇了解的,傅延极敬崇其父。

果然,他眸中立即闪过愠愤之色。

“那贱婢钻了孙媳妇新进门的空子,竟顺利将羹汤送入了承渊书房内!”

老太太面露悲愤:“二郎去东书房等他长兄归家,只差一点,就一点点,他就喝下了那盅汤了!!”

“哐当”一声,重锤落地!

虽差点中招的是傅茂,但往东书房送的汤,目标显而易见是傅缙,镇北侯府世子。

张太夫人目光如电,倏地瞥向一直搂着儿子垂首不语的楚姒,“此事关窍,老身未曾透露分毫,除去身边寥寥数人,府内一概不知。”

既满府不知关窍,那方才楚姒的突如其来的行为,正正此地无银三百两。

“咱们这府里,人心只怕是不干净的。”

傅延喉结滚动一下,缓缓转身。

他表情都是僵的,在此刻之前,他都以为家里是上下和睦的。

震惊疑虑,不敢置信。

楚姒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她立即哭道:“这是污蔑,胡言乱语!”

“母亲,我进门十年有余,自问恭恭敬敬,晨昏定省从不敢懈怠,您这是为何?!”

“这无凭无据的,你是要逼着儿媳去死呀!”

她跌坐在冰冷水磨石砖面上,哀哀哭着看向傅延:“三郎从小身子骨就不壮,我从不敢叫他乱用吃食,这你不是不知道。”

“近日天寒,我请大夫进府给他切了脉,开温养药羹正用着,这药性相冲可大可小,这母亲不知,但我又怎敢让他乱吃?”

“你若不信,即便遣人去查,看我早几日是否唤了大夫进府?”

楚姒泪如雨下,信誓旦旦,所说的也勉强能圆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无凭无据,傅延听了,神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一些。

楚姒乘胜追击。

“人说后母难为,果然不假。父亲当年要把承渊兄弟接了去,怕也是防备我。可,可我又能如何啊?”

她哀哀哭道:“这些年往沐阳送的物事,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待父亲百年,承渊兄弟归京,我更是诚惶诚恐,日夜关怀,又不敢过分亲近,就是唯恐有一点落了不好,被人诟病。”

“夫君,这么多年了,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妾身不敢居功,只求今儿勿要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不得不说,楚姒这么多年来,是做得无可挑剔的。她俨然一个呕心沥血的慈母,导致傅缙归京后,也不得不配合着上演这一场冗长的母慈子孝大戏。

她蹙眉痛苦,泪流满面,傅涣受惊吓,惶惶搂住母亲,泪水也“吧嗒吧嗒”地落下。

母子抱头痛哭,此情此景,傅延也不禁露出一丝动容。

楚姒一步紧接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眼看逐渐扭转下风。但谁知,这时候,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

楚玥和傅缙前后脚来了。

楚玥才接的讯,而傅缙是刚下值赶回的府,父亲出远门归家,二人自然要第一时赶来问安。

这正正赶上的,就是楚姒这一番母慈子孝的肺腑之言。

楚玥还好,辈分小不当事,闭紧嘴巴缩在一边旁观。而傅缙的表现,就精彩多了。

“昨日,阿茂差点就喝下了那盅汤,都已就唇,幸我及时赶回。”

傅缙声音很哑,低低道来。

他仿佛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面容有几分掩不住的憔悴,看了眼楚姒,喉结滚动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未质询继母半句,他是内敛的,目中掠过一抹悲色,“母亲临终前,命我要好生照顾阿茂,我……”

“阿茂今年,才十五……”

温良却单薄的少年随兄嫂进了门,就立在一边,沉默低下头。

傅延立即看了次子一眼,见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

楚玥则瞄了眼仍一脸黯伤的傅缙,这位也是高手啊。

这么一打岔,楚姒酝酿的所有悲情气氛已消失殆尽,傅延动容收敛,目光已见清明。

楚姒暗恨。

她不等傅缙再说什么,毅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抬头看向张太夫人:“母亲说的什么毒汤,可是这盅?”

她手一指,众人齐齐看向张嬷嬷手上的汤盅,楚姒悲愤:“既是毒汤,何不验一验毒?”

她笃定验不出来,既验不出毒,今日的一切,既不成立也十分可笑。

就不能是张太夫人看她不顺眼,指使仆妇诬陷于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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