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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船篷上, 滴滴答答的, 风一阵比一阵急,透骨地寒。

傅缙搁下手里的粥碗, 小心翼翼将楚玥从他的大腿挪回枕头上,给她掖紧被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触感不冷, 这才放下心。

他坐在床沿, 静静看着她。

楚玥静静躺着,一张脸苍白地近乎透明,唇色寡淡地看不出血色,呼吸又轻又弱, 陷在藏蓝色的棉被中, 整个人脆弱地仿佛一用力就会消逝。

傅缙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直到接触到温热,他屏住的呼吸才骤一松。

久久, 他起身,轻轻掩上舱门,踏在船篷下的甲板上。

飒飒的风, 冷冷的雨,天地苍茫, 萧瑟一片。

只伸出二尺的船篷挡不住斜飞的雨,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衣摆,傅缙伸出手, 将冰凉的雨接在掌心上。

一再告诉自己就此了断,休要再提,但实际上,他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再严厉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其实他也不敢真拿出一封和离书。因为他了解她,她性子坚毅又洒脱,他怕她就此放手这段情,二人再无瓜葛。

所有的自我坚持,在见她深陷险境的一刻,全线崩溃,那一刻他的心的战栗的,他无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舍了她。

可,可两人的争执和矛盾?

傅缙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起自己母亲垂死的脸,以及那碗在他眼前一勺勺喝下的毒汤。以及,那个雪夜,荀嬷嬷干瘪着一只眼窝,冻烂了的手脚,如同乞丐般一点点向挪近的画面。

傅缙呼吸一下子就重起来了,楚姒!楚家!

很痛苦,情感与理智在交战,割舍不下,仇火如炙,两者在左右拉锯,偏偏谁也无法压服谁?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傅缙痛苦,又茫然,寒风夹杂冷雨洒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迷茫无措。

从来都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就算他十岁八岁时,也不曾这样过?主意正,行事稳,素得祖父认可的。

思及祖父,傅缙紧蹙的眉心松了松:“祖母?”

他当即眼前一亮,祖父虽逝,但祖母仍在,他何不去信询问祖母?

傅缙一贯是极敬重祖父母的,张太夫人虽诸事不理,但心中自有丘壑,一贯得他信服。如今困惑,进不得退不是,他也顾不上成人后那点子脸面,当即手书一封,问候祖母诉说疑难。

“靠岸后,立即遣人送往大宁。”

……

大宁如今已是朔风凛冽。

张太夫人如今就居于城东一处三进宅院中,宁王妃亲自安排的。布置妥帖自不必说,园子精致,里头还有一个有地热的花房,冬日也能莳花弄草,不怕老太太平日寂寞。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花房内郁郁葱葱,张太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竹剪,细细端详着小桌上的一盆艳红山茶。

张嬷嬷笑道:“王妃娘娘有心了,这花房正好打发时间哩。”

张太夫人剪了两个小分枝,觉得差不多了,搁下剪子呷了口茶,笑道:“到底是冷清了些。”

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好了。

人老,就是念叨抱曾孙。

张嬷嬷如何不知,笑吟吟,片刻又有些忧虑:“您说这回,世子爷能不能想通?”

张太夫人怔忪,半晌,才道:“他祖父教得好,承渊本不是那等爱迁怒,不忿青红皂白的人。”

于楚家,他只是心有魔障罢了。

孙子心中的结,张太夫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恨里头夹杂着伤痛自责,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他自己牢牢困在里头,再不能出。

张太夫人和老侯爷曾经想过化解的,宽慰,开解,甚至领他寺里听高僧讲过经,俱无法。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青涩,沉默内敛起来了。了因大师言,他执念太深,已成魔障,非外力所能解。

老太太无法,只能这样了。

她以为孙子会带着这个魔障直至生命终结,却不曾想楚姒弄了一场“亲上加亲”,本以为是坏透的事,但看着看着,又未必。

那时,张太夫人就萌生了一丝念头,或许这是个契机。

不过她也不急,这种事急也没用。

直到昨日,她接到傅缙的一封亲笔信。

张太夫人亲笔,给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嗔恨嫉妒,忧悲苦恼,背负太重,汝何不尽早卸下执着?

稚童年幼,如何可分辨人心秘毒?责不在你,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不会责备于你,……”

傅缙拆开信,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循循善诱逐字逐句。

“……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祖母不愿你苦己。”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傅缙独坐在帅帐内,一页一页轻抚其上苍瘦的字迹,仿佛昔年那个黄发老妇将年幼的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慈爱叮咛。

眼内一阵潮热,他仰首,将热意忍下。

低头,一页一页反复地看,最后视线定在末页。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牛皮帅帐的灯亮了一页,人坐在案后久久未曾一动,如同一尊雕塑。

他最终伸出手,指尖慢慢地,将信笺的每一个字都抚过。

喉结滚动了几下,骤他将信笺连同往封皮往怀里一塞,站起大步出帐。

翻身上马,傅缙令:“告诉樊岳陈瓒,按原定计划回师易州即可!”

话罢,他已一扬鞭,出辕门往西疾奔而去。

冯戊等人也不意外,大军都快回到易州了,而少夫人伤情未曾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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