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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邑四门大开,迎并州大军进城。

姜萱赶到的时候,石邑城头火杖熊熊,城头上下油渍血腥遍地,处处焦黑,一片血战后苍夷斑驳,石邑守军和并州军正忙着收拾打扫。

她心下焦灼,也顾不上多看,招来人问了,得知卫桓正在城中央的衙署,就急急打马而去。

与城头上下相比,衙署很寂静,沉沉夜里精兵林立,井然而肃穆,见姜萱来,无声见礼整齐划一。

下半夜了,乌云掩盖月牙,前衙一片暗黑沉沉。

外书房也是,卫桓没有点灯,也未见守卫在。

“咿呀”一声,姜萱推开隔扇门,微光透入,正对大门的大书案后,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着。

他整个人没在黑暗中,只隐隐见微光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暗黢黢一个轮廓,但姜萱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阿桓。”

卫桓这才动了动,“阿寻。”

声音沙哑,他一身染血铁铠未曾卸下,如同负伤的孤狼,独自隐在暗处舔舐伤口。

直至见了姜萱,他才动了动。

姜萱点了灯。

昏黄烛火亮起,才见卫桓不仅未曾卸甲,他甚至连头脸上的血迹都没有擦一擦。

斑斑点点的褐红覆在他的脸上,衬着白皙尤为显眼,他抬起头,眉宇间露出一丝脆弱。

搂住姜萱的腰,他低低道:“我无能,我没能杀死张岱,我对不起阿娘。”

“我还让张骔侮辱了她,我不孝,我……”

他眉心紧蹙,呼吸很急,情绪极不稳定。

姜萱是极心疼的,她更知道现在并不是劝说的好时机,一个不好,恐会适得其反。

她该等一等,安抚他,让他情绪平静下来后,才细细劝解。

可问题是现在等不得。

军令如山,徐乾那边拖不了多久。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姜萱搂着他,沾湿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将他抱着怀里,一下接一下顺着他的发顶,“这次没杀着张岱,还有下一次,阿娘在天有灵,必不会怪你的。”

卫桓闭着眼睛,面目隐隐压抑的痛愤之色。

脆弱过后,就是恨懑,自得悉卫氏尸身惨遭劫难后就一直压抑着,今夜阀门被触动,一腔压抑的怒恨怨愤翻涌,他几要控制不住。

只姜萱在跟前,他还是竭尽全力按压住了,重重呼吸几次,慢慢坐直起身。

但谁知,却听姜萱道:“阿桓,你莫急,咱们总有一天能报仇雪恨的。”

她坐下,仰脸看他,低低说:“只这降卒却是杀不得,咱们把那裨将处置了,余下的拘着先仔细观察可好?”

姜萱知卫桓情绪不对,她已用了最委婉的说法,不求卫桓立即收归麾下,只要暂且先饶过就好。

此言一出,卫桓肩背陡然绷紧了,他倏地抬眼:“张济找你去了?”

这是陈述句。

卫桓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姜萱蹙了蹙眉,只仍旧温声说:“怎么?张济找不得我?”

卫桓霍地站了起来:“你听了他的?也是要来劝阻我?”

他倏地侧头看她,眸中有不信,有受伤。

“我没有听谁的。”

姜萱也站了起身,很认真的地说:“这事我稍后也知,也是必要来劝阻你的。”

“必要来劝阻我?”

卫桓重复一遍,低低笑了两声,倏地抄起案上佩刀,大步而出。

受伤,难受,一腔压抑的情绪沸腾翻涌,已届崩溃边缘,却不愿与她争执吵闹,他直接离开。

“阿桓!”

姜萱却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去,几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腕子。

卫桓挣了几下,她攥得极紧,挣不脱。

他倏地转头看她,目中锐利,黢黑的瞳仁隐隐有什么急速翻涌着。

姜萱却不得不说:“两军交战,不杀降卒。”

“你看看自古以来,哪个坑杀降卒的不是遗臭万年?”

卫桓嗤笑一声:“我不在乎骂名,即便千古,万古。”

后人如何骂,与他有何相干?

姜萱何尝不是他的想法,重重喘了一口气:“可这不仅仅是骂名的事!”

“两军交战,伤亡血腥在所难免,哪怕就算设计全歼敌军,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是降卒不同,降卒卸了兵刃,他就不在战事之中,即便拘禁劳役,也不可再害其性命。”

“战场杀人为雄;战事之外再屠杀降卒,那又与屠夫何异?!”

“屠夫?”

这二字刺痛了卫桓,他倏地甩开她的手:“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屠夫?!”

姜萱都不知怎么和他说,说也说不通,她直视他:“我不想承认,但若你真做了,那这种行为就是。”

真让卫桓这么做了,头一个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再一个,这天下征战连连,谁敢冒大不韪坑杀降卒?即便是放肆荒诞如张岱,手段刚硬如彭越,他们都不敢。

这是个游戏规则,除非这么做后能确保绝对优势,否则,后续要面对的就是重重困难,名声贤才,敌卒反抗,百姓民心,等等等等,后患无穷。

姜萱放软声音:“阿桓,我知道你难过,我也感同身受,只这普通兵卒不过听军令冲锋,也是无辜的。”

“你莫要这样,好不好?”

“无辜?”

卫桓冷笑:“诈降还无辜?你可见那被骤不及防杀死数百军士?”

姜萱道:“诈降者当然罪不可赦,当尽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再不济,你就把将领和营官都处置了。”

“可普通兵卒总是无辜的。”

卫桓冷笑一声:“他们当时可全都重新捡起了兵刃。”

在他看来,重新捡起兵刃,即是追随诈降者。

更有张骔讥讽他不配河间军降之。

他冷笑,河间军不配降他。

更何况,“当初颉侯府前重伤与我,追杀长达一月有余,就是这河间军!”

“还有我阿娘!”

卫桓目中闪过一抹血色:“张骔率兵大范围搜我母亲坟茔,掘棺鞭尸!焚骨扬灰!”

“可是一人所为?”

卫桓厉喝:“就是这河间军!!”

他冷冷道:“你还要阻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冷声厉喝着,居高临下,高声质问姜萱。

从来没有过,两人第一次。

卫桓的气势是极摄人的,平素在她跟前柔和收敛,如今盛怒尽数释放,一种沙场血气陡逼面而下。

姜萱呼吸屏了屏。

她心里明白,如果继续说下去,恐二人会生罅隙。

可她不得不说。

她仰视他:“是!”

卫桓笑了一声,自讽,愤怒,受伤,种种情绪,他倏地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

姜萱又一次拉住他。

她知道他这会情绪动荡,她也是额角生疼,可她心里很明白,寻常摆道理讲劝教这会是没用了。

然而等不得,徐乾那边等不得。

沉默半晌,她轻声说:“你不在乎名声,那你在乎我吗?”

夜凉如水,卫桓倏地转头看她。

姜萱真不想说这种话,她其实很厌恶用感情来要挟人的行为。但眼下,她已无计可施。

“我可以接受你战场杀万人为雄,且心下坦然;只我却不能接受你坑杀降卒,无论任何原因。”

……

石邑,衙署。

卫桓聚符石徐乾张济等文官武将,还有新投来的陈昭谭印,于前衙署大厅议事。

“自前夜遭败后,张岱率军一直退至百里外的临戈,于临戈驻扎未动。……”

诸人正静听姜萱详述大小讯报汇总。

张岱退出百余里停下,原地驻扎,并火速传令河间老巢并各关隘,严防死守,虎视石邑。

“至于彭越南三郡,并未见任何动静。

推测应打算作壁上观,毕竟彭越本人还率军在南边继续攻伐豫州,没停过。

张济点头:“如此说来,短期内并不会出现三方混战的局面。”

现在敌对的就一方,那就是张岱。

张岱吃了个大亏,但明显他一边休整一边虎视眈眈,随可能会卷土重来。

张济拱手:“主公,临戈城东邻黑水西依云岭,实易守难攻之地。我们初出冀州,当步步谨慎。当务之急,应牢守井陉,稳立石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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