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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观音沉到了莲花池最深处,底下是湿软的淤泥,莲的根茎穿过它的黑发、细颈、腰腿,向上生长着,向天光献着它的不二姿色。它睁着眼,颈圈的璎珞浮动着,它看着这个水底的景象,与水面的满簇盛开相比,那么静,那么暗。

无人到来。

观音倾听世人。

却无人倾听它。

于是观音闭起了眼。

梵宫的青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水月观音的修为不断倒退,三十二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焦急不已,怕它再衰亡下去,就要抱月长逝了!

罗汉们也为它忧心。

这群大老粗们,放弃最爱的泡澡时间,绞尽脑汁,给它讲诸界的好处。

“水月姐姐,你别闭眼呀,老龟常说,哪怕四肢朝天,也要争取再活万万年!”

“就是,做龟要有志气,做观音也是啊!”

“是啊,观音哥哥,你一直都在着青莲池里,你没去过雪妖云外寺吧?那呀,桃花最盛,香气如酒,可以醉三千年呢!”

“还有婆娑万国的般若千灯,昼如琉璃千夜,美人也似春温红玉,上次我去了一夜,差点没丢我的元阳,咳咳……”

水月观音展颜一笑,又恢复了生机。

“你们说得没错,我想开了。”

唰唰唰。

众罗汉的鼻孔里插满了杨枝。

众罗汉:“?”

水月观音愉悦道,“谢礼,很衬你们。”

罗汉们瓮声瓮气,“谢、谢观音。”

正当梵宫众生灵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这尊水月观音打着离家出走的主意。

它想,与其烂在池子里,还不如烂在外头的桃花、灯火、美人怀里。

这一日,月色清朗,趁着众生熟睡,水月观音随着水影、月影流动,它流经了松月小潭,流经了茫茫烟湖,更卷入了浩荡江海,痛快撞击着山崖。

它见了很多平常不会见到的东西。

柳絮依依,渔樵早市。

水昏云淡,情人惜别。

金戈铁马,封侯拜相。

生、死、喜、丧、忧思、利益、病苦、相思,众生所经,它一一所见,所听,所感。

——去它阿弥陀佛的禁欲观音。

爷要当个潇洒浪荡的红尘子!

这观音谁爱当就当!

爷不修佛了!

佛祖你听着,爷滚了!

水月观音正这么想着,一头撞进丝绢里。

……嗯?

谁在捞爷?

它被用一柄蝉翼扇,从河里湿漓漓捞了出来,此时河岸昏暗,盈满了晚风,女子的蝉紫衫也显得暧昧风流。远处是渔船的灯火,近处则绕着一两头照夜清,在她眼尾与鬓发间飞舞着,她含着笑意问,“你就是……观音三十三法相,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在外头还是要面子的,它趺坐在蝉翼扇上,发系宝冠,颈缠璎珞,眉眼慈悲又多情,“不知施主,寻水月何事?”

“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开诸界太平。”

水月观音:“……”

早不来,晚不来,爷要还俗不修了,你就给我搞个大的。

“不知观音意下如何?”

水月观音轻启红唇,“抱歉,爱莫能助,爷已打算滚蛋潇洒——”

不错,爷这个名头,很衬它的潇洒气质。

刹那,照夜清飞过眼前。

河岸的月晕落入了水里,观音的慈悲唇也被红尘万丈吻住了,庄严的宝珠璎珞贴上了一个女子的胸脯,又被辟寒香的香供奉在案。

香渗渗的,怪晕的。

她将它吻入了扇里。

模样很坏。

莲花开了。

可它开的,真不合时宜。

“观音受了信徒一拜,我就当您答应了。”

水月观音被一个仙族女修捉进了蝉翼扇里,还是宝冠凌乱、红唇发肿的不堪样子,它呆呆坐在里头,不知是先扶起自己的发冠,还是遮住它那被诸天小畜生吻肿的唇瓣,它想起曾经见过男子被女子轻薄的画面,也很庄严矜持叱她一句,“登徒子!不知羞!”

“噗哈哈——”

她笑得更像小畜生了。

“那后来了?观音哥哥,后来呢?”

几朵莲花苞依偎在水月观音的脚边,听它讲那个卖鱼少年邂逅王侯少女的故事。

“少年在岸边遇见少女,还有定情一吻,那他们成婚了吗?”

“没有,少女继承了王位,她心里装着天下与苍生,她很忙,没有空成亲,至于少年……”水月观音坏心眼挑起眉梢,“嗯,他卖鱼失败,皈依佛门去了,不吃鱼了,改敲木鱼了,笃笃笃,喏,是不是这个声儿。”

“哇——”

“观音哥哥骗人!这一点也不圆满!”

花苞们纷纷抖动,哭出朝露。

老龟远远就听见了哭声。

“这又怎么了?”

老人参老神在在,“是水月观音吧,自从天道开万界,诸界安分守己,它无架可打,又去蒙骗小莲花们了,噢,罗汉们说,水月观音最近手痒,想偷它们的朝露来研墨汁。”

老龟:“……”

连小孩子们也骗,这尊水月观音是真闲。

小莲花们被水月观音气跑了。

淡青色的莲海又只剩下水月观音一尊菩萨了,它自言自语,“爷可真不潇洒。”

它在帝绯红面前,从不说这些混账话。

帝绯红眼里的水月观音,就是水中月,楼中佛,慈悲为怀,最爱众生。

可她不知道,在入她扇的前一刻——

它是准备离弃众生,死在红尘里。

菩萨有无数次低眉,但观音只能有一悔。

它在这一悔的中途,开了一朵莲,于是为了帝绯红的众生宏愿,它舍了千灯与桃花,舍了烈火与人间。

重证菩提。

再入我佛慈悲。

她却说,“我若为天道,当不为情爱所累。”

她修无情,将无所爱,将无所痛,将无所求,将无所怨。

什么都不要了。

水月观音缓缓沉到莲花池底,宝冠离了青丝,璎珞也碎在胸前,它柔软且不做抵抗地落入淤泥里,任由身旁万物生长,它静静看着金乌西坠,又换上了月白色的沉霜羽。它又一次被枷锁困住了,困在这冷水冷月之间。

只是这次,它是心甘情愿。

观音悔无可悔。

不过,待她回来,它一定要问她。

“云外寺的桃花,开了吗?”

“万国的般若灯火,是不是人潮汹涌?”

它还想问。

你……想我,佛了吗。

在桃花未开的雾里,灯火未燃的暗处。

观音不想众生,竟想着,它的众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