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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垂下了肩膀,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心灰意懒地请罪。

燕国公并未听他说话,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卷画轴上。

纸上供养的不是佛,也不是经文。

而是一户平平淡淡的柴扉人家。

暮色四合下,年轻的丈夫牵马归来,身后跟着一头小马驹,披着油亮而夹着点点红褐色的毛发,昂着脖子,神气地很。

妻子在山坡上收着衣裳,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她站在一丛丛的桔梗与芒草之中,晚风吹着红色裙裾,一手松松挽发,冲着山下的丈夫微笑,眼眸里流转着脉脉的情深。

燕国公微微眯起了狭细的眼睛,风轻云淡地开口,“好一副山水烟火人家,不知是哪位大师的高作?”

众僧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这男人虽然不显声色,但由于他的身份显赫,近乎传说的无所不能在无形中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压迫感。

燕国公甫一出声,周围嗡嗡的低声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物,是贫僧的。”

有人打破了沉默的咒言。

众人循着声音瞧去。

身披殷红袈裟的年轻大德在惊疑不定的视线中缓步而出,殿顶青底琉璃瓦的色泽与黄金佛像相互交织,叠印成一种瑰丽而至迷幻的光影,在高僧的眼底暧昧晕染,衬得那粒朱砂愈发耀眼而无法直视。

“哦?”燕国公打量了他好几眼,嘴角隐隐浮现森冷的笑,“不愧是佛祖最有悟性的弟子,还未出世,这人间烟火的滋味便尝的通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人面桃花,竟惹得德高望重的大师动了凡心,不惜损毁梵行也要向她许相思成行?”

老方丈一听,布满灰败之色的枯槁面容顿时涌起一抹红潮,急急道,“这不可能!”

镜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子,在这个小娃娃咿呀学语、摇摆着走路的时候就剃了度,归于佛门净土。虽然进门最晚,这个关门小弟子却没有叫他失望,年纪小小就熟读经典,对佛道拥有非同一般的领悟。

他六根清净,独具慧心,天生就该是佛陀座下的青莲。

老方丈绝不容许爱徒被泼脏水。

“不可能?”燕国公将卷轴随意抛到侍卫身上,沉着负手而立,如山岳般的浩然气势猛然倾压下来,生出咄咄逼人的凌厉,“那就烦请大师亲自解释,这幅画是怎么回事?”

燕国公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对人心的琢磨已经到了洞若观火的地步,单是从这一幅小画中,他就能看清作画者对那画中女子的偏爱。明明是简朴刻苦的隐居生活,女子却能戴得起时下最流行的珠花,穿最昂贵的轻薄鲛绡。

方丈不等镜澄回答,便皱了眉,“这画只是寻常笔法,镜澄素有执笔人物的习惯,说不得是他在修行中见了一对恩爱夫妻,心有所感,遂有此念,大人单凭此物就盖棺定论,怕是不太妥当吧。”

此时的方丈就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不容得燕国公半分污蔑他最心爱的弟子。

镜澄是白马寺有史以来最有慧心的弟子,他十七岁释道,二十岁名满天下,如今方丈垂垂老矣,等过了今年的年底,到开春之际,镜澄就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白马寺新的住持方丈。

到时候,千佛诵经,万众朝宗。

他会是浮屠佛册上最年轻的、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佛门高僧。

方丈这般想着,却听得最心爱的、最有前途的弟子道破了最终的禅机。

“那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镜澄平静地说。

“是弟子与弟子眷恋的女子。”

方丈迷茫看他,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组合起来,他就听不明白?

什么是眷恋的女子?

方丈好久才缓过神来,猛然抓住了镜澄的手,青色的老筋突起。

“镜澄,你——”

这位最有威望、即将成为下一任方丈的高僧,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袈裟法衣,慢慢地跪在了方丈的面前。

“弟子贪慕红尘,六根不净。”

师傅见谅。

弟子此生,证不了菩提。

也成不了佛。

我不渡众生,不修佛偈。

却独独,只想做她身边的温柔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