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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帐之外,白衣侍女含羞带怯奉上王冠与腰衣。

清醒的君王久久未语。

侍女壮了胆子,小心掀开了帐子。

黑发凌乱散在宽阔雄壮的胸膛上,隐约可见脖颈的狰狞青筋。古铜色的肌肉被热汗浸湿,与耳边的太阳盘黄金双环一样,闪动着细微的光。

埃及法老单手遮住眼,胸膛起伏,剧烈喘气。

新来的侍女立即慌了,连忙扑到君王的身边,“王上,您怎么样了?”

法老嘴唇微动。

“您说什么?奴听不清!”

侍女贴近他的脸,幽香弥漫,换来的是法老嫌弃地拧头。

“——滚。”

即便是遮住了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金眸,法老的威慑力并未有半分消退,貌美侍女脸色瞬间苍白,匍匐着爬出了王的寝宫。

“这是第几个了?”

年长的侍女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摇了摇头。

“王上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宣召妃子了,一个小小的奴,还想让王上高看一眼?”

同伴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发表自己的看法,“兴许是这些女奴觉得王上不爱身份高贵的妃子,可能更会钟情一些地位低下、性情柔顺的女孩儿。”

“小女孩儿还是天真了些。”

“也是,在她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奈菲尔塔利王后便以无以伦比的光辉之美著称。她们没有见过王后生前的仪态,便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美貌,能轻易赢得王上的宠爱,要知道那位伊塞诺弗列特妃子不也是以美貌出名的,可最后——”

“嘘,别说了,王上可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两人识趣噤声,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是拉美西斯二世执政的第三十年。

他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身上拥着华丽的绣被,睁眼是金碧辉煌的寝宫与衣着华美的侍女。

所有的人簇拥着他。

他手握法老权杖,是埃及至高无上的王。

二十多年前,忠心耿耿的祭司在神庙附近的沙漠发现了失踪半年的法老,高烧,重伤,昏迷不醒。经过精心照料,法老在三日后清醒。底下是一片的欢呼声,大病初愈的法老则是冷漠看着他们。

如同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法老变了。

他更好战了,野心勃勃,连年出征,铁血律令镇压诸国众王。

与此同时,法老一改往日低调作风,在统治期间大兴土木,用战争狩猎的财富大肆雇佣工匠。拉美西斯二世在底比斯与孟斐斯修筑了大量的宫殿、庙宇、雕像、石碑,或精美,或宏伟,数量与华奢程度逾越以往的君王规格。

埃及君主给工匠们下了诏令,要他们在雕刻与碑文上记录他执政时期的雄心与壮举。

无所不用其极,热烈歌颂君王的神圣与伟绩。

当这位大帝九十一岁时,他成就了埃及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君王。

臣民爱戴他,敌人惧怕他,连众神也格外眷顾他,长久遗忘了他的安眠之日。

培尔,新都城。

艳阳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各司其职。士兵披胄执锐,在街上进行日常巡逻。官员托着厚重的假发,匆忙而不失优雅赶往法老皇宫。伴随着一声声粗沉的喝声,数只大船靠岸,一群膀大腰圆的男性们哗啦啦涌上去,熟练搬卸异国的珍贵货物。

忙碌与繁荣是这座新首都的主旋律。

人们早已消除了早前迁都的恐惧与不安,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得到了内心的充实。

他们想,这也许是因为神灵的力量。

繁华的新城处处可见辉煌的神庙与祈祷之舞。北面睡着守护神乌托,东面传来阿斯塔尔特女神的策马之声,南方是主宰沙漠的赛特神,西方由阿蒙神的光芒破开混沌,迎来人们希望的黎明。

神的踪迹无处不在。

人们对神袛的信仰愈发热烈与坚定。

比如此刻,他们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捧着一束莲花,缓慢地走向北边的阿蒙神庙。六月份的阳光如岩浆灼热,老人丝毫不避。他身材高大魁梧,背脊挺拔,缠卷着白色披肩与细褶腰衣,坦然走在毫无遮掩的街道中央,唯有手掌是举起来的,正小心翼翼呵护着他怀中的冰蓝色睡莲。

这花是要献给阿蒙神的吧?

众人如是想道。

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一老一少组合。

人们莫名觉得眼熟,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他们走过。

正午时分,太阳神殿巍峨伫立,青金石的神灵浮雕被日光镀上一层蓝釉,交织成瑰丽的色泽。

辉煌的王座之上,埃及主神手持铁鞭,面目威严注视着他最为宠爱的光辉之子。

“这神像做得很好。”

大殿上响起了一道苍老低沉的男声。

年轻的书记官恭敬地回答,“谨遵您的吩咐,我们在底比斯与孟斐斯挑选了一百三十八名顶级工匠,从上百张底图甄选出阿蒙神最适合的服饰、姿势……”他还没说完,被旁边的老将军用手势制止了。

年轻人猛地想到什么,立马噤声。

“沙沙沙——”

是衣袖拂过粗糙石面的声音。

年老的埃及法老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祭祀石台,直至纤尘不染,方将怀中的蓝莲花一枝枝放上石台。

随后,法老低眉敛目,双手合十,进入日常的祈祷仪式。

书记官同样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书记官的小腿儿小屁股都麻了,可他不敢挪动半分——没看见法老跟老将军大人都站得稳稳当当、纹丝未动吗?

说实话,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岁数,不然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体力怎么比老年人还差?

“科斯图。”

法老终于开了尊口。

书记官简直喜极而泣,他挪动了下发麻的手臂,小声回应,“法老有何吩咐?”

“待吾死后,你会如何记录吾这一生?”

书记官内心小人在疯狂挠头。

天哪,这要命的作答大题,他果然不能高兴太早!

好端端的,哪个君主会问自己死后的事情?

他反复斟酌语言,以一种优美的咏叹调背诵全文,“您是埃及光辉斐然的君王,十岁从军,十五岁随塞提一世征战四方,二十五岁大败赫梯,您的英姿广为传颂……”

法老似笑非笑,“哦,是吗?”

书记官小心脏咯噔了一下。

糟了,法老大人好像并不满意。

不过没关系,作为存活时间最长的书记官,他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抱大腿一定要快、准、狠!

书记官竭力稳住自己,“您二十五岁登基,同年迎娶奈菲尔塔利王后,她是如此的美丽与智慧,令您深坠爱河,无法自拔。”

没错,他抱的是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大腿!

法老严于律法,从不容情,唯有王后是例外。

“您三十五岁时,您在阿布辛贝为王后修筑神庙。您让工匠将王后雕像立于您的脚掌之上,寓意永生守护,永不分离。在王后谷,您曾说您对王后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咳……”

小伙子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

太肉麻了。

尤其他还对着年长法老威严庄重的面孔,完全想象不出铁血君王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露出一脸阳光纯情的样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偶像的人设要崩了。

“然后呢?”拉美西斯二世颇有兴致地追问。

书记官炯炯有神与法老对视。

这种夫妻之间的情话真的要他一个外人转述吗?

拉美西斯二世轻笑了下,漫长的执政时间赋予了法老深厚的威势与气场,而此时此刻,他锋锐眉宇疏疏展开,有了几分少年时期的张扬意气,“姐姐她若是听见了这些话,定会使劲欺负我。她最坏了,是个骗子,总喜欢欺负老实的孩子。”

书记官:“……”

您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法老想了想,也觉得这样说话不妥,小声补充了一句,“你们千万别说出去,说了……嗯,也别说是我说的。”

书记官:“……”

法老见年轻人满脸不信,觉得他肯定是被王后那该死的美貌迷惑了。拉美西斯二世很是不服气,又重点强调了一遍,“她真的坏透了。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她——”

他顿住。

“不要奇怪她的头发与衣服,不要将她关起来,更不要打她。你们要如供奉神灵般供奉她,爱护她。等她自然老去,再将她埋到我身边,到时候,我会亲自教训她的。”

这一切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故去之魂,又怎能重回人间?

可是法老固执认定了,他的姐姐总有一天会回到埃及。

回到他的身边。

结为夫妇那一天,他曾与她共同饮下这尼罗河生命之水,与她在卡纳克神庙中缔结亘古约誓。

他吻过她的额头。

她是他认定的妻子,他的伟大的埃及的女主人。

他们约好了,日后必将重逢。

可是重逢之日,比他想象中,更加遥遥无期。

法老注视着神庙穹顶下的灰鹰,闭了闭眼,掩埋一切情绪,重新恢复成人前淡漠的、冷静的君王,“科斯图,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书记官垂手恭听。

“等我死了,你就这样写。拉美西斯二世,暴君,战争狂人,生性喜欢杀戮与掠夺。爱好是吹捧自己,于是命令匠人修建了大量的宫殿与神庙。他一生中拥有无数女人,单是王后就有八位,一百多个妃子,子嗣无数。他对女人来者不拒,不仅娶了妹妹,还娶了自己的女儿,过得十分快活。总之,怎么风流荒唐就怎么写,懂吗?”

书记官愣愣摇头。

他将跌在地上的下巴捡起,重新合上,诚实地说,“不懂。”

书记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开口,“您今日是不是脑子有点……烧?”

法老修建神庙,难道不是想以神为媒,让奈菲尔塔利王后重回埃及吗?

况且,法老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何来的女人跟子嗣?就连如今的继承人,也是出自旁支血脉,由法老亲自教导。

拉美西斯二世被气笑了,抬脚不轻不重踹了人一下。

“叫你这么写就这么写,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你是法老还是我是法老?”

书记官委屈点头。

行,您是强盗头子。

“行了,天快黑了,你们先回去吧。”法老又催促了一句。

“咦,王上您不跟我们回去吗?”

书记官脑子晕乎乎的,还在状态之外。

拉美西斯二世笑了,难得打趣他,“怎么,老法老连私自约会小情人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书记官窘了。

您每天致力于吓哭诸国进献的美人,哪里来的小情人啊?

“嘭!”

年老的将军大人一言不发,俯首跪拜,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书记官呆若木鸡。

这又是咋回事?

法老抬起了将军的手臂,安抚性拍了拍,温声道,“阿吞,回吧。别吓坏孩子。”

一老一少走出神殿。

书记官依然是一脸蒙圈,可是他看了看老将军严肃的脸庞,明智选择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