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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不疼?”

始料未及的是, 她问了一句他没有放在心上、更不奢望她会问出口的话。

疼不疼?

他不知道。

袖口滑出玉手, 她偏过头去瞧他受伤的耳朵。

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琳琅暗道,一二三四五都是舍得对自己下手的狠人啊,而且干脆利落, 从不拖泥带水。

大盛的血衣密探共有七十五人,从血虫的种下之日起,对王朝忠心耿耿, 从无二心。然而,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多了, 难免产生金盆洗手的念头, 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多不胜数,特殊的一点在于,他们抵挡不住对血虫的依赖,承受不了碎骨断筋的疼痛, 尤其害怕一身修为从此荡然无存。习惯站在高处俯瞰的人, 是无法甘心自己与凡夫俗子混为一谈。

这个少年在过去二十年里,总是嬉皮笑脸地混日子, 斗鸡遛狗, 吊儿郎当, 将纨绔公子的架子学得七八分。身段软,脸皮厚,嘴上仿佛抹了油似的, 你总疑心他是风月场所里的常客老手,没有半点值钱的真心。

偏是不正经的人,脊骨却比寻常男儿要硬上三分。

李千机垂眸凝视她。

长公主今日别致风流的惊鹄髻是他亲手绾的。除了他醒来那次,她为了哄骗自己而精心穿戴过,其余时间,她仗着自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懒得梳妆打扮,发髻总挑最简单的来。

以及,这双耳垂下的朱红流苏,也是他出任务之际,偶尔从摊面上窥见,想到她唇上胭脂,不染而朱,于是毫不犹豫地要下了。

得手之后,他又开始忐忑不安,小玩意既不是多名贵的翡翠,也不是多衬人的珍珠,它的前主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糟老头子,一双糙手,头发也乱糟糟的,有着生意人的圆滑,皱巴巴的老脸上团着和气。

也许是他盯着的时间过长,老头子心神一动,特意拉着他,神秘兮兮地说这对红流苏耳环叫红丝暗系,最适合新妇敬茶,要不是看他骨骼惊奇风度翩翩,一般人老头还不买。

嘿,坑蒙拐骗到祖师爷的头上了。

瞧着糟老头子乱转的眼睛,李千机心头敞亮,这老货绝对坑害了不少像他这样单纯天真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于是李神棍掐指一算,更加神秘兮兮跟老头子掰扯,言及他儿孙今日必有血光之祸,需要破钱消灾,把老头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老头子为了给儿孙消灾,忍着肉疼,愿意把整个摊子的物件送给李神棍。

李千机忽然就编不下去了。

明明他以前骗死人不偿命,撒谎稳如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难道是心里装了个人,心肠也就软了吗?

他老老实实说明是误会一场,又老老实实掏了铜板买下了这对红流苏。更怀着一股隐秘的心思,李千机将流苏压进了琳琅漆红妆奁的最底层。

他想,也许这对粗糙廉价的殷红流苏,不该出现在长公主纷华靡丽的生命中。

结果第二天,他见得她耳边一抹潋滟红光。

顷刻裂骨之痛,甘之如饴。

李千机不禁伸出尾指,勾了勾琳琅的嘴唇,仿佛是在疑惑她的唇珠为何比其他女子还要来得饱满柔软,不然怎会令得他神魂颠倒,自甘堕落到如此程度。

“长公主,对你来说,万人之上真的有那么重要?”

他知道她在织一张网,他与师兄们全是她蜘蛛丝上的猎物,借阑门弟子之手,搅动天下风云。

她是在报复师傅吗?连带着迁怒他们这些师兄弟?

还是说,她一贯如此心狠手辣,只是从前嫁做人妇,不得不掩藏野心。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她反问一句。

心思玲珑的少年沉默了半晌。

“重要。”

他抬起自己的手,点点猩红,“你看我这双手,现在沾的是自己的血,闹得再厉害,至多把自己祸害死,也不碍着谁的路。天底下没了一个李小狗,还有陈小狗、王小狗、蔡小狗,好儿郎一大把。”但是,身陷蛛网越久,他就越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依旧清醒。

今日是四师兄,那明日呢?

他虽是人间畜生,却也不想把自己的屠刀斩向师兄弟。

琳琅与他对视一会,慢慢的,双指缠上了耳朵。

炽热的火星落入他潮湿的胸腹。

李千机紧咬血唇。

她将红流苏耳环拆下,捋顺丝缕,原原本本的,分毫不差的,还给了他。流苏横在掌心,恰似一道血痕,横开了两人的差距。

“我……明白了。”

少年指节僵硬,生涩地,笨拙地,缓缓地合拢掌心。

乌云倾压,雨声不绝。

少年转身出了檐廊,暴雨如珠,喧哗于世,让俊俏的少年郎君瞬间淋成了落汤鸡。

李千机仰着颈,任由雨水渗入面具,划过喉咙,冲刷他浑身血迹。

“啪。”

轻轻的一声,他跪在阶梯之下,在如晦风雨之中,双手高举额头,再度贴地,恭谨慎重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他嘴唇浸得发白,嚅动片刻,重新唤回往日的称呼。

“……师娘。”

只是师娘。

只能是师娘。

“乱世动荡,人心叵测,小五笨手笨脚,担当不了参谋重任,恐怕要辜负师娘的厚爱了。师娘身居高位,又奇谋迭出,世人对您虎视眈眈,更应小心谨慎才是。”他单手捂住面具,一手解开系带,露出了一张因为长久不透气而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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