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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鼓声中,少年从姹紫嫣红的热闹人间走向了灯火阑珊的暗处,少顷,他停住脚步,仰头望了望头顶上的一片苍穹。

晚霞苍艳,似军旗上一抹漓漓的血。

好像……大秦跟犀奴的战争快结束了。

他遍体鳞伤才逃离漩涡,恐怕师兄们没那么容易抽身离开了。

此时,犀奴退守最后的一座城池迎来了易主之日。

城门大开,缓缓驶出一辆挂满白色帷幕的马车,为首的人一身素衣,双手捧着漆盘,放置着归降血书与一方印玺。

昔日上将军七尺之躯,今日做了他国阶下之囚,最强硬的脊梁在降书之前塌下数寸。

“上将军,事已至此,天命难为。为了满城的百姓,委屈您了。”

他身后站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身形佝偻,牵着一头温顺的雪白公羊。老者浑浊的双眼望了一眼青年男子宽厚的背脊,他垂着脑袋,气息沉重而急促。

上将军死而复生太不是时候了,如果他早一点,也许还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如果他晚一点,至少能改名换姓,成为犀奴旧人永远的大英雄。

偏偏,上将军不顾劝阻,执意踏进了犀奴国最冷的黑夜中,黑犀军被秦国铁骑尽数围剿,国君囚于宫中,正如冬日炭火烧尽,无力为续。

“国君知您尽力了,您就不要再责怪自己了。”老者叹道。

国君年少,与上将军情同手足,当日也曾殷殷切切,一路伪装,送上将军到阑门拜师。

二人相互约好,待他日上将军学成归来,天子守国门,将军捍雪疆,他们君臣携手,一起闯出个锦绣江山。一听上将军陨落秦国,国君怒发冲冠,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发动战争。

小国君被连日胜利冲昏了头,高估了犀奴的战力,也低估了小秦帝的野心勃勃,不,如今已不能称为小秦帝了,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具备了虎狼君王的凶相,对同门师兄弟竟狠得下心肠,眼也不眨,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秦帝骑着黑色骏马,银鳞寒甲,腰挂长剑,他手握缰绳,荡魂摄魄的丹凤眼凛然生辉,俯首看向马边的战俘。

上将军形销骨立,眼中无波,往日师兄弟笑他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如今木头解了风情,又被白蚁蛀空了木心,腐朽落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帝暗下了流光潋滟的凤目。

“师弟,你我同出一宗,你既降了大秦,往后仍是上将军,师兄定不亏待你。”他伏下腰身,取了血书与玉玺,“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兄希望你明白——”

秦帝气势陡然锋利,掷地有声。

“有些事,不能想,有些人,不可夺,有些梦,不会做。”

老者听得稀里糊涂的,若他的记忆没有退化,这好像不是君主该对降臣说的礼仪之辞。

反而像是……情敌交锋?

四师兄沉默片刻,哑声道,“秦帝陛下,她误我心志,毁我国祚,若有一日,舍我之身,定叫她百倍偿还。 ”

二师兄定定望着他,气氛陷入焦灼。

同门相争的相似情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大泽国,而主角换成了大师兄跟三师兄。

姑射十万大军兵临城外,气势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不曾想,双方敌对主帅奇异的心平气和,在一座僻静的院子里煎水煮茶。

“大师兄,尝尝我大泽国的上贡之茶。”

素手执杯,淡淡一抿。

“三师弟,好茶。”

三师兄公良瞻笑了一声,月牙眼儿弯起一瞬,“大师兄精通药理,遍尝百草,可知这茶名?”

“请师弟不吝赐教。”

大师兄元怀贞放下茶盏,他眉心红线艳而锋锐,清心寡欲的脸庞多了一分妖邪之气。

“茶名,四象。”

茶是好茶,名儿自然是胡诌的。

四象,谐音识相。

他大泽本就势弱,面对的还是姑射与厌火国的明暗夹击,强行开战,犀奴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偏偏朝臣武将们看不清这一点,非要以卵击石。在不可扭转的大势之前,当以识时务为俊杰,因此三师兄临时取了此名,意味极其深长。

三师兄冠以公良之氏,出身规矩甚严的世家大族,族中尽是之乎者也又迂腐古板的长辈,他处事圆滑,性情内收,常常扮演隔岸观火的角色,与长辈们的规矩守礼格格不入。

世人看来,他凉薄无情,实在不堪托付朝政。却也是他,领着大泽有惊无险躲过数次险象环生的大劫。

但公良嫡系是天生体弱之相,从来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有人说这是报应,因为公良一族为了稳固皇权,泄露天机,阴谋算尽,导致阳寿也早早折尽。每一任被选为麒麟子的公良家主,往往死得更快,最年轻的神童夭折在十一岁。

到了公良瞻此代,死的死,伤的伤,怕的怕,天机一族锐气不再,有人甚至害怕接任家主,成为短命鬼,故意放浪形骸逃脱责任的也不在少数。

三师兄义无反顾选了荆棘之路。

毕竟,不管如何推诿,总有人来担这个担子,不是吗?那他就来做当中一人吧。

以我之荧荧火种,燃至荒野,为寒凉众生开路。

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问心无愧,这是他公良瞻的天下大道,亦是宿命。

“师弟心意,师兄知道了。”元怀贞瞳孔清浅无痕,“师兄尽力保全你大泽国与公良氏。只是,你如此做法,就不怕招来家族责问?”

三师兄低头一笑,轻声咳嗽,温柔得近乎慈悲。

“师兄无须担心,不过是做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师弟又不是没做过,扛得住。”

他来如清风,去如尘埃,在万古的星辰面前,渺小而不值当,何须计较生前几两虚名?

唯一遗憾的,便是他身居断崖,命悬一线,不能痛痛快快告诉她——那日上元节她曾坏了的那只佛塔灯,他从角落里捡起来,还修好了,至今长明心中。

兵书曾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而他,公良瞻,不战而败,大概要做一个最懦弱的逃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