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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感慨着。

似乎对于这几个孙儿即将的远行,带着万般的不舍。

所谓的天子,虽是号称孤家寡人,实则终究还是人,但凡是人,就免不得有喜怒哀乐。

此时,张安世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威名赫赫的永乐天子,也不是那杀气十足,总教自己害怕的大明皇帝,而只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老人罢了。

朱棣眼角的皱纹,褶皱愈盛,他继续感慨道:“张卿,朕就将他们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护佑他们吧。”

张安世正要答应。

却听朱瞻埈道:“皇爷,孙臣已年长了,阿舅平日里既要辅佐皇爷爷和父亲,又要顾着新洲,孙臣不敢劳烦阿舅,还是让孙臣自个儿来处置藩国事务吧。”

此言一出,顿时让这家宴中的温情,一下子荡然无存。

这些话,听上去十分得体,担心自己舅舅辛劳,本也无可厚非。

可坐在这里的,岂有一个是善茬的?哪怕是年纪最小的朱瞻墡,身为皇孙,也深谙这话里的话外音。

很明显,朱瞻埈对于张安世并不放心,此番他前往藩镇就藩,一方面是自认自己年长,又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认可。而另一方面,也害怕张安世对他进行操纵。

终究朱瞻埈不是太子妃张氏所生,虽然名义上,张安世是他的舅舅,可实际上,张安世其实和他无一分半点的血缘关系,更别说从小也并没有感情基础。

在朱瞻埈看来,在东宫里,自己是所谓的庶子,本就处处要低三下四,如今好不容易成年,即将前往藩国,若是皇爷爷再给张安世这个阿舅干涉自己的权力,且处处指导,那还有什么意思?这个阿舅是有私心的,自己如何能完全信赖?

故而,眼下必须坚定地回绝,也只有如此,将来才可让自己少了一个紧箍咒。

自然,他也绝不敢当着皇爷爷的面,说什么虎狼之词,这才小心翼翼,斟字酌句,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即保持着面上的和睦,又表明自己坚决的态度。

朱棣眯着眼,微微抿了抿唇,凝视着朱瞻埈,神色间似在衡量着什么。

坐在一旁的朱高炽,脸色也微微有些不好看。

而朱瞻墉和朱瞻墡这两个没良心的,却似乎很乐于见着自己的阿舅吃瘪,居然面上挂着笑意。仿佛在说,阿舅也有吃瘪的时候。

倒是那与朱瞻埈同母所出的朱瞻垠,颇有几分担心的样子,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二兄。

张安世有些尴尬,忙是低头去喝水酒,掩饰着自己。

良久,朱棣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是吗?这是你的主意?”

声音不轻不重,就像说着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可此言一出,朱瞻埈吓了一跳,脸上掠过一丝惊恐。

很显然,皇爷爷突然问出这番话,直接令朱瞻埈为之胆寒。

他料到的是,自己是陛下的孙儿,既是孙儿,此时又要准备就藩,就在这离别之际,自己即便拒绝了这‘好意’,皇爷爷也绝不会责怪。

可他百密一疏,却没想到,对于自己的皇爷爷而言,他的思维方式,却是超出了朱瞻埈的预料之外。

朱棣当然不会怪罪自己的孙儿,可朱瞻埈的这番话,却令朱棣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又或者是,有人教授了你什么?

而居住在东宫的朱瞻埈,又有谁能教授他什么呢?

那些教授他们读书写字的师傅们,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教授皇孙们的学者们,绝不只教授他朱瞻埈一人,也不可能对朱瞻埈有格外的偏向,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意愿。

而至于那些宦官和宫娥,显然可能性也不大,一群伺候人的玩意儿,许多人大字不识,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话来,还能让朱瞻埈接受,这种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朱棣显然几乎是指着朱瞻埈的鼻子问,这是不是你的母妃李氏,在背后从中作梗?

因此,这朱瞻埈一听这话,骤然之间,便开始汗流浃背起来,他捏了捏已经生出冷汗的手心,努力地稳住心神,战战兢兢地道:“这是孙臣自己的念头,孙臣……只是心疼阿舅……”

朱棣勾唇,笑了起来。

张安世端坐一旁,看了朱棣一眼。

他是清楚朱棣的。

如果朱瞻埈这个时候赶紧认错,那么朱棣也不会在继续过问这件事,毕竟……他不会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可偏偏,朱瞻埈下意识的继续狡辩,却实在犯了大忌。

此等狡辩,也就是坊间戏文里强词夺理的水平,到了朱棣这样层次的人,拿这一套来狡辩,几乎等于是在侮辱朱棣的智商。

这朱棣一笑,却显然是动了真怒。

张安世倒不想闹得不高兴,于是忙道:“陛下,算了,瞻埈年纪还小呢,臣小时候,可比他还糊涂呢!”

朱棣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大了更了不得了。”

这话里的嘲弄意味十足。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张安世的劝说起了效果,朱棣面色虽冷,却道:“你既不必张卿家来护佑你,那也一切由你,朕已敕封你为郑王,那这郑国的事,自是由你自己拿主意。”

朱瞻埈心惊胆跳之下,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叩首道:“孙臣谢皇爷恩典。”

朱棣却又道:“你的母妃……可是李昭训?”

朱瞻埈打了个哆嗦,道:“是……是……”

太子的妻妾,亦有不同的等级,譬如有正妃,也有侧妃,除此之外,还有嫔等等,在这之下,则是奉仪、昭训、承徽、良媛、良娣等等封号。

历来母以子贵,而这李氏,为太子生下了朱瞻埈和朱瞻垠两个儿子,照理来说,即便不能升为侧妃,至少也可升格为嫔的,偏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昭训,可见在此之前,她的地位有多低下。(前面说到李氏是侧妃,现已改为昭训)

朱棣只吁了口气,道:“她身子如何?”

朱瞻埈道:“尚……尚好……”

朱棣道:“她的两个儿子,都即将要去扶桑就藩,只怕到时她心里也惦念的很,不妨如此,朕就开恩,准其出东宫,随你们兄弟二人,往扶桑奉养,颐养天年吧。”

朱棣说着,侧目看了朱高炽一眼,朱高炽端坐不动。

而朱瞻埈却是一下子五味杂陈起来,按理来说,前往藩镇奉养,本是恩典,可一般这种情况,往往是父亲死了之后,才会恩准的。

在父亲尚在的情况,带去藩国,这几乎等同于是流放了,这也意味着,此番去国,在大明,再不会有人和他们兄弟二人有什么瓜葛,也不会有人在皇帝,亦或者是太子身边,为他们兄弟二人说话。

可眼下皇爷爷做的这个决定,分明是对他们的母亲滋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心下沉了沉,却也只好道:“孙臣……谢皇爷恩典。”

朱棣只虚抬了手,淡淡道:“好了,朕乏了,尔等……下去吧,后日便是黄道吉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露出疲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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