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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十四年,隆冬。

天地一场大雪,裹挟着邪气肆虐。

少女裹紧披风,混迹在人群中,往王城的方向赶路。逆行逃命的流民太多,不小心?撞到她,她抬起头,露出披风下一张瓷白的脸。

昔日繁华的王城不再,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冲天邪气。

耳边不乏抱怨:“若非王朝邪气实在可怖,真想明日亲眼见到那贼子行刑再?走!”

“听说陛下判了他凌迟,可就算他死了,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如今整个灵域乌烟瘴气,都怪那魔头,他死不足惜。”

……

天色已晚,湛云葳抿了抿唇,找了家?客栈住下。

她为这?一场极刑而来,却颇有?些心?绪不宁。

她在想百姓口中即将处刑那“魔头”,她的前道侣。

五年前,她留下和离书,抹去?道侣印。哪怕再?没见过他,这?些年在人间,湛云葳却时常能听到不少他的消息。

有?时候是他心?狠手?辣地带人屠了入邪的村子,连孩童都不放过。有?时候朱门酒肉臭,谁又?巴结了他,给他送去?天材地宝和美娇娘。

民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他们说他灵力高深,却阴鸷贪婪、暴戾不堪,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人人对他又?恨又?怕。

倒也没说错,湛云葳过去?也如此。

世间怨侣众多,却远比不过她与那人之间淡薄。

做道侣那三年,他幽禁她,不许她出逃,以她为饵,诱杀她的同?门。两人就算躺在同?一张床上,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湛云葳恨他入骨,他也防着?湛云葳杀他,同?床异梦,不得安生。

而今,五年未见,这?人眼看就要被处死,湛云葳匆匆赶来王城,却也不是为他送行,而是为了谋夺他最后的宝物。

越家?的珍宝长命菉。

依她所想,待明日这?人身?死道消,血肉剥离,过去?种?种?,再?不必提。

可坏就坏在,三日前,湛云葳开始陆陆续续做梦。

梦中是一些无比荒诞的场景:那魔头舍生忘死进入阵法救她、她大雪中奔向那魔头,那魔头竟张开双臂接住她。

更过分?的,甚至有?他们在书房内、在寒潭洞中、在仙玉床榻之间,抵死缠绵的景象。

醒来湛云葳面红耳赤,险些气晕过去?。

她入邪了吗,为何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可是偏偏这?些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嗅到那人身?上的冰莲香气,能看清他眼尾的凉薄泪痣。

要知道,她明明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

折腾几日,湛云葳心?力交瘁,冷眼看他赴死的心?都淡了些,琢磨着?要不要先找个医修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毛病。

而昨夜,事情有?了转机。

她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若想救爹爹,救湛殊镜和族人,唯有?一条路,这?次你需得在他行刑之前救下他,督促他造出时空之轮。

按理说湛云葳不该相信,就算她知道那魔头是厉害的器修,但她听说魔头如今已废,他的灵丹被剜了出来。

湛云葳抱着?被子坐了良久,还是一咬牙,上路了。

原因有?二,其一,女子口中救下亲人的诱惑实在太大,湛云葳本就愿为长玡山的家?人做出一切牺牲和尝试,哪怕这?是个阴谋,她也得尝试。

其二,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些翻动给她看的东西,俨然是命书记载。

未来的自己?,跨越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催促着?她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在升平十四年的大雪中,救下那魔头。

从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终于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湛云葳捏紧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夺宝不成,还得压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不怪他们好奇。

一个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风血雨。千万年后,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想必精彩纷呈,更何况是见证他落幕的他们。

湛云葳抿紧了唇,也跟着?探出头去?。

她看见了一个不管是和梦境中、还是和她记忆里,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车中的男子,苍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于山川的尘埃。

许是怕他逃跑,出于忌惮,二十四个手?执长戟的黑甲卫开路,严守着?囚车。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云葳眸色颤了颤,时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脑海里轻轻念了一声这?魔头的名字。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越之恒。

原来她从未忘记。

额上被砸伤,流下鲜血时,越之恒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别过头去?躲避,任由鲜血染红了蒙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着?单薄的囚衣,许是麻木,再?感觉不到半分?痛。

游街这?么久,不断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还是脱下的鞋履,他都无动于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越之恒的冷漠表现激怒了百姓。

人人爱看权臣倒台、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尘埃的戏码,他如果表现出半分?痛苦还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众激愤,一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越之恒充耳未闻,总归世间再?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

百姓们还在骂:“铁石心?肠不外?如此,我看凌迟都轻。”

“别气了,他哪里会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

“死得好,恶有?恶报。”

他闭着?眼,呼吸之间寒风入肺。越之恒冷冷想,还有?多久,骂够了吗,委实无趣。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百姓的辱骂声终于消失不见。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如此寒冷的天气,押送犯人既是苦活,也是累活。

黑甲卫尚且如此,更何况囚车中的男子。

有?个年纪小的黑甲卫看看越之恒苍白的神色、皲裂的唇,忍不住道:“他看上去?快死了,要给他喝口水吗?”

同?僚讥笑道:“越大人以前可是彻天府掌司,昔日我们家?大人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讨好呢,哪里需要我们施舍一口水。”

他走上前,猛地一拽越之恒身?上的链子,如同?对待恶犬。

“越大人不妨开口求求咱们,说不准我会心?软赏你一口喝的。”

然而囚车中人毫无反应,就算玄铁链再?次撕开他的伤痕,他也始终平静,连身?子都不曾颤动半分?。

黑甲卫不甘,狠狠啐了一口:“呸,还以为自己?是彻天府掌司呢,摆什么谱!”

却不得不松开他。

总不能还没到处刑的地方,就生生把人磋磨死了,这?不是灵帝的用?意。

此人屠尽陛下的皇子,陛下要他受尽屈辱和痛苦才死。

大雪还在下,黑甲卫们都有?些疲惫。

湛云葳隐在林间,等待机会。

她发现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黑甲卫们再?没把越之恒当回事,有?人去?如厕,有?人吃起灵果,更甚者打起盹来。

领头的将领见部下如此懒散,忍不住蹙眉。

黑甲卫哂笑道:“大人,不会有?事的。越家?叛众已全部伏诛,他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有?人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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