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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过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没?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说和?,还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个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还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还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里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还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里,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个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过她?去?的事,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这哪里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这话说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还有个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过一二年即要出阁,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请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里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过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里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们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

不一时就见良恭满脸不耐烦地将门?拉开,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听见动静把两眼?浮在臂弯上头看一下,又?埋回去?接着?哭。起先还是细细的啜泣,久没?听见良恭作声,那哭腔便渐渐大起来。两个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户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动着?,终于晃笑了良恭。

他走到榻脚板上坐,就挨在妙真裙边,手放在炭盆上烤着?,“哭肿了眼?,可就做不了嘉兴府第一美?人了啊。得落个名次,做第二。老.二老.二,不中听。”

妙真探出挂泪的眼?睛,“我做了第二,那谁能做第一?”

“白池啊。”

正戳中妙真的心?肺,想着?安阆也看中白池,如今连良恭也赞她?生得好,自己岂不满盘都落了下风?

她?怒从中来,提起脚踢他的背,“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都是你不会说话,才劝不动老爷!”

良恭往前趔趄一下,又?端坐回来,扭头看她?,目光有些发凶。妙真愈发作对,偏又?踢脚踹向他的肩。反应不及,脚腕给他一把抓住,她?挣了两下挣不开,反倒感到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像是两块打火的石头,擦出了温热的火花,从脚底往她?心?上窜。

她?又?放弃了挣扎,假意?是挣不开认了栽,把带泪的恨眼?挪开,心?内却是在绵绵地微笑着?。

窗外已是个玉碾乾坤的世界了,扑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扫在心?尖上,使人发痒,使人颤栗。

他却把她?的脚放下了,调侃道:“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给老爷看,老爷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么??”

妙真适才发觉鞋袜还湿着?,连头发肩上都有些湿润,又?怪到他头上,“午晌老爷书?房回来,你怎的不想着?点给我打伞?哪有你这样的下人,半点不醒目。”

良恭拍拍肩,“你恼得跟烧了屁股的野鸡一般满雪地里乱窜,我好容易追上,你还把伞折了。这会又?来怪我?”

妙真发狠又?踹了他一脚,“你才是野鸡!你是野狗!”

他失口骂人在先,也就丧事了争吵的底气,什么?也不说,瞟着?身边那两只柔软的脚。

脚上套着?浅口的厚底白绸鞋,鞋面上绣着?一湾淡水。那水似乎被屋里的暖气熏得有了温度,使人冻硬的骨头有了软化?的趋势。

她?又?说:“你赔我的伞!”

良恭低下头不作答,心?里冒出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回付她?,就听见白池并花信进了院。他忙起身,自觉站去?了罩屏外头。

二人手上皆捧着?些过年的装饰,进门?看见他也在,白池上下扫了他一眼?,皱起眉递给他几张窗花纸,“恰好你在,高处丫头们贴不到,你来贴。”

良恭一向与她?淡淡的,随手接过脱了鞋踩到榻上去?。妙真还在榻上坐着?,也不让,忙把眼?泪揩干。这一些举动仿佛是两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些遮遮掩掩。

她?自己心?里这样认为,心?虚的同时,又?有一份窃喜。够着?脑袋朝罩屏外望,“你们哪里去?了?我回来也不见个人。”

花信在小饭厅里理对联,不认得字,眉头扣得紧,“瞿爷爷叫去?取这些张贴的东西,还有些烟花爆竹。”

“年年都是这些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妙真仰起脑袋看良恭贴窗花。在底下看,他像一座山峦擎在她?头顶,格外巍峨。

看得正痴迷,白池却来拉她?,“都是灰,到卧房里头坐。”

白池放下卧房的竹箔,将她?摁在榻上。她?透着?竹箔细细的罅隙看,只能看见个影,便不情愿的作罢了,收回了眼?抱怨,“爹还是不答应我跟着?到湖州去?。”

“你总是顾着?玩,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还是玩不够。”

安阆这一去?,年后就要上京赴试,阖家对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料他明年就能高中,不必再?等三年。人人都带着?好事将近的兴奋,白池也是如此,不过是怀着?自己好事将近的心?情。

那日送别,安阆又?在避着?人给她?许诺,说是一定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既能给尤家一个交代,也能叫他二人作对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即便再?不信,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承诺毕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天方夜谭,她?在箱笼里翻妙真的罗袜,回首瞟一眼?,觉得妙真像根鱼刺一样扎在那里,要挑出来也不知从何下手。

妙真还在抱怨,“我不是只想着?玩,一来,鹿瑛在寇家的日子,都是凭她?一张嘴说‘好’。可她?那人你也晓得,什么?都是个‘好’。我想亲自去?瞧瞧到底如何;二来,也是你说的这话,等我往常州去?了,往后我们姊妹间真是难见上一面,还不趁着?眼?下我还没?出阁,多与她?聚首些日子。”

“难得,你这也算懂事了,有了份做姐姐的心?。”

“要说做姐姐,你才像个姐姐。”

妙真随口一说,却说得白池心?里振荡一下。她?握着?罗袜回身,看妙真瘪着?下巴坐在那里,愁也愁得乖顺可爱,衬得自己才是真没?良心?。她?受了人家的敬爱厚待这些年,怎么?为一份男女私情,就把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她?走过来,把妙真的脸怜爱地抚一下,“为这点事又?哭?真没?出息。快把袜子换了,我再?给你找双鞋。”

“我就是故意?哭给老爷听见的,看他答不答应。”

白池侧着?在橱柜里找鞋子,半身给柜门?挡住,手在黑魆魆的柜里一下一下翻着?,把一片思绪颠来覆去?。所?思无果,真希望妙真这个人心?肠歹毒一点,待人苛刻一些,哪怕是就坏那么?一点点,也好叫人能顺理成章地憎恶她?。

然?而这么?多年了,妙真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也没?有露给她?。柜子里藏着?灰,翻到她?鼻腔里,使她?有种软弱无力?的酸楚。

“白池,你眼?睛怎么?红了?”

妙真一行弯着?腰换鞋子,一行仰起眼?睇她?。以为她?是因为安阆走了的缘故,便又?装作没?问过,笑起来,“你叫小丫头们散布消息给老爷听,就说我在屋里天天哭,板着?脸不高兴。”

白池给她?惹笑了,“你呀,就是吃准了这些人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