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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这?样讲。”妙真横他?一眼,两手握着湿漉漉的阑干上?。

他?那副懒散模样仍旧投映在她偷偷斜挑着的眼睛里。烟雨把他?的脸浸得愈发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着,半片胸膛给?雨淋了个半润。她的确是?讨厌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但要他?像安阆那样端正,她想想又觉得没趣。

又隔半晌,“既有这?手艺,怎么不子承父业,也?开间?伞铺?”

良恭反手伸进襟口挠着皮肤,避而不答,“这?笔账可就算两清了,往后不许再叫我赔。”

妙真乜他?一眼,难得没有发火。因为心里涓涓冒着蜜意,想恼也?恼不起来?。

他?们就在甲板上?站着说了会话,比及雨住,良恭辞回底下,妙真才收了伞进屋。还没找到地方隔放,就听见花信在罗汉床上?笑,“难得,你?今日?没对良恭发火,真是?到了外?头来?,百事顺心,人?也?和善了许多。”

妙真皱着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么?”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头就不愿意老爷太太找小厮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进府,你?是?处处刁难,恨不得把人?立刻赶出去。我都看不过眼。”

外?人?都是?这?样认为,只有妙真此刻才惊觉,她对人?讲话一贯是?和善可亲的,唯独对良恭讲话一向语调重。

此刻计较起来?,那些重的词或调,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门声。不过是?试图砸开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门。眼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砸开了这?扇门,胸中如浪头般起伏不平。

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着,伴着花信与白池绵绵的呼吸,将自与良恭相识以来?的种种细节都检算了一遍。发现竟连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

他?说过什么话,大多是?不敬调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达的神色。唯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沉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头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仿佛带着些沉重历史走在人?群中,缄默着,用满不在乎的笑脸来?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么人?,妙真也?得到总结,她是?爱他?了。因为她原本该爱的那个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记得他?的音容。安阆在她心里几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记得他?的身份。

她怀着这?个甜蜜的结论睡在铺上?,觉得自己像陷在个温柔沼泽,有些湿热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肤,把她周身包裹起来?,她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任凭心在承认这?不可想象的事实。

她这?会检算过往,才发现从前那些年月并未爱过什么人?,从前过的是?个千金小姐规范的日?子。爱上?一个人?,得从新婚开始。因此这?份不同,令她又骄傲一点。女人?总是?想与别的女人?与众不同一点,哪怕这?点不同是?不合规矩的。

她悄声起来?将那柄伞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时也?盼望这?,客雨常来?。

天?总算舍得成?全人?一回,这?雨半夜又下起来?,一连下了好些日?。河道涨潮,风急浪涌,管事的与寇立商议着将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远有处厢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着良恭这?个人?外?头看着也?有些轻狂模样,倒与他?是?同路人?,便领着良恭下船坊间?闲逛。

妙真晓得寇立这?个人?好耍,心里不情愿,一径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对着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来?啊,不要在外?头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见我有她那样的好脾气。”

寇立笑嘻嘻走来?推她到楼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里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后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饭后,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妈妈拉着她劝,“岸上?湿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满鞋的泥泞。”

“哎呀妈妈,成?日?荡在这?船上?,我整个人?都是?虚飘飘的,叫我到岸边走走嚜,横竖也?没有人?。”

林妈妈劝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伞跟着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伞,就从床角把那把湖绿的绸伞拿出来?,“打这?把。”

白池撑开看看,“这?伞哪里来?的,不是?咱们家的旧伞。”

问得妙真心里一阵窃窃的欢喜,却不答话,只抿着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的样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乐意踩泥,说要午睡,只得她两个沿着岸边走一阵。

时下嫩绿遍匀,密密匝匝的草地里哪里浸着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脚踩下去,踩湿了鞋袜,忙提着裙子脚跳到一边,笑着嚷,“真是?讨厌!鞋袜都湿透了。”

她这?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态度在白池看来?实在多余,那不过是?千金小姐居高临下的一种好奇心。真叫她长在这?烂泥里,她又未必觉得好了。

白池心里有些发烦,面?上?微笑着催促,“还是?回船上?去吧,湿鞋袜穿着,仔细病了。这?天?还是?冷。”

妙真自己不怕,却怕把她作弄病了,只好点头往船那头走。

船上?搭下来?一块宽木板,又横着在上?头一截一截地钉着些厚木块,以防摔跤。叵奈下了这?些日?子的雨,河上?又潮,上?头长了些看不见的薄苔。更兼妙真鞋底有泥,提着裙走到当中,脚一闪,身子便跌了下去。

好在她行动快,两手抠住了那板子,整副身子却悬挂在外?头,脚下就是?一个一个的急浪。她一时吓得连哭带喊,可风浪声太大,船上?下剩的人?都在舱内睡觉,像是?谁也?没听见。

只有白池是?听见看见的,她忙趴在板上?去挽妙真两个腕子,一面?也?扯着嗓子喊起来?。喊了好几声,还不见甲板上?出来?人?,只有密密的雨铺天?盖地。

或许是?这?阴霾的天?忽勾出人?一点阴霾的思?绪,也?或者是?这?冷冰冰的雨浇灭了一颗温热的心。白池拉着她的手腕,不禁想到,倘或妙真就此跌到河里,让浪卷去,岂不是?成?全了她与安阆?

没有错,即便妙真真是?能?量大容人?,不计较她与安阆的私情,可男女之间?也?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她做了这?些年“三小姐”,只要一松手,从此就能?做个名端位正的“安家夫人?”,也?免了安阆的为难。

这?电光火石间?,她把种种后果都细想了一遍,越来?越觉那渺茫的前程有了点云开雾散的迹象。只要把手略略松开,只不过把手略略松开。

也?是?这?一刹那,妙真对着她死气沉沉的眼睛,感到死亡的就在她脚下叫嚣,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心情,不由得怯怯地哭着喊,“白池姐……”

白池一晃神,倏地不知哪里涌出股力气,三两下将她拽了上?来?。两个人?瘫坐在斜斜的板上?喘着气,相互看着,片刻后抱在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白池后怕地抚着她的后脑,也?是?一遍一遍抚平了自己那点犯恶的心。

她喁喁碎碎地责怪着,“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天?下着雨,哪里都滑,你?还是?不看路!”

她从来?都是?温柔的,难得吼一声。妙真却在这?凶巴巴的语调里,生出失而复得的幸运。她也?紧抱着她,在她肩后又哭又笑,“我晓得你?会救我的,我晓得的……”

这?话把彼此的心里那一点鹘突都抚平了,两个人?回到船上?,都是?绝口不提此事。

花信因看见妙真身上?十?分狼狈,忙拉她在屏风后头换衣裳,一面?在里头用半低不低的声音絮叨,“真是?不知道谁是?小姐,你?看你?身上?弄得这?样子,同白池走出去,人?家还当她才是?小姐呢。”

屏风外?头左右放着两张罗汉床,白池也?在她那张罗汉床上?换衣裳,身上?同样是?湿漉漉的。她裹着被子,抱着发冷的身子,感到一种空前的绝望。

机会难得,错过这?一回,往后就是?一失再失。她想,她大概终身注定是?妙真的影子了,将永远活在妙真的阴影底下。安阆只念着她又如何?他?们都受着人?家的恩,只得屈爱以报了,这?是?他?们彼此的命。

却在妙真这?头,也?隐隐存起来?一份要报答白池的心,想着待回到嘉兴,好好向老爷太太说一说。不妨碍的,她又不是?非嫁安阆不可,她还有更中意的选择。

人?一旦有了选择,就是?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思?觉,长大了似的,存起心事来?。

这?心事就不免有个旁枝斜逸的时候。从这?日?起,妙真对良恭的态度一转,收敛起从前的坏脾气,和善了许多,粉馥馥的脸上?也?多了些叫人?猜不透的表情。

惹得良恭大惊,成?日?猜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其?实心底是?埋着个答案的,但猜来?猜去,总有意无意地把这?答案掠过。

因此猜到暖春也?没个结果,一恍惚间?,已至湖州,到了寇家来?。

寇老爷这?些日?子不在家,是?寇夫人?领着大奶奶招呼的妙真。寇家也?是?湖州的大户,寇老爷家中有两个儿子,一是?寇立,再是?寇立的兄长寇渊。

寇渊也?不在家,胡夫人?向妙真道:“你?寇渊哥哥有出息,不像他?兄弟,只晓得耍。他?到杭州去了,有几笔买卖他?要过去谈。你?从前见过两回的啊,不过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说完,又拉着一年轻艳丽的媳妇引道:“这?是?你?寇渊哥哥的媳妇,叫杜鹃,你?们还没见过。”

人?如其?名,这?杜鹃穿着银红的立领长衫,桃粉的裙,脸上?的胭脂也?是?匀得红红的,整个一副浓脂重粉。因为常听她丈夫念叨,说是?尤家的大妹妹倾国倾城,料想今日?要见,不甘落了下风,有意郑重打扮。

她在这?里打量妙真,妙真也?笑着看她,转头对寇夫人?道:“渊哥哥那年成?亲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娘一道来?看新大嫂的,偏赶上?那会病了一场,娘不许来?。大嫂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