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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闹出什么闲话来,在杜鹃也没甚好处。这一个是她的丈夫,那一个是婆婆妯娌的骨肉血亲,果然?撕破脸她又能奈何?

快意恩仇做不到, 煽风点火她还是擅长的。趁着端阳一过, 大?家闲下?来,她特地走到鹿瑛房里去挑拨。

这厢款款拂裙坐下?来, 张嘴先笑, “二?奶奶这里好清静呀。妙真好像不在家?我看见大早起的太太就领着她出门去了, 还?没回?来?”

鹿瑛也听见些她与寇渊闹得不可开交的事, 生怕她把气牵到她头上, 忙殷勤迎待。一会又是看茶, 又是上鲜果点心?, 都?是战战兢兢亲手奉上。

杜鹃客套着拉她坐,“不要忙,我就是来和?你说说话。孩子们都?到在睡午觉,太太如今出门也不爱带我, 也不带你, 我们俩都?是闲在屋里闷得慌。你说也怪啊,太太从前不答应我们大?爷求妙真的事,我以为她老人家是不喜欢妙真。谁知这次她来,我看着又不像。她到外头走亲访友都?是带着妙真,反把我们两个抛在脑后?了。”

她一壁笑着摇头, 一壁刮着茶沫子, 头上的钗环, 手中的瓷碗,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人心?里爬去,“呵,我是没想明?白,你晓得缘故么?”

怎么不晓得?这情形鹿瑛从小看到大?。亲友里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妙真,因为她生着出类拔萃的美。

寇夫人无外乎也是因为这个因由,妙真像是这些老了的女人头上一件夺目的钗环,身上一件亮眼的衣裳。她们毕竟是老了,只能靠这些光鲜的点缀吸引人的目光,所以带着妙真,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人家会很给面子地说:“唷,你这侄女和?你长得真像!”

而鹿瑛这等不过是戴旧了的首饰,穿旧了的衣裳,合该被冷置。

不过说这些,未免将杜鹃也牵在里头,鹿瑛只好说另一个缘故,“安阆将来要做官嚜,太太自然?待大?姐姐不一样了。”

也有?这个缘故,杜鹃点点头,半合又叹着笑,“咱们是跟妙真不能比的,我就罢了,不过比一阵。看你才是辛苦,从小跟她比到大?。”

鹿瑛低了低头,每逢说中她的心?,她都?是低头,仿佛有?个棒子在敲她,却是长久的敢怒不敢言。

她笑笑,终于肯说句真话,“没什么,我也习惯了。”

“要我我就习惯不了。我在娘家也是给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我遭不得你这罪。还?是你,心?胸豁达,什么都?不计较。”

“亲姊妹嚜,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可不是这样讲,亲姊妹也要各自嫁人。嫁了人,还?是一家?我看你是傻,什么都?是个不计较。你倒是不计较了,剩下?自己受罪。你看二?弟的开销多大?,靠家里的月钱?不止吧,你那嫁妆只怕贴他都?要贴尽了。”杜鹃往下?撇着两边唇角,有?些看她不起的意思?。

鹿瑛只得咬着嘴皮子不讲话。下?唇从齿间滑下?去,她的笑意就有?些僵。也是这么回?事,从前不计较就罢了,如今自己成了家,还?不计较,那是傻。

待杜鹃去后?,鹿瑛打起精神,迤逦转到妙真屋里来。见妙真还?未随寇夫人归家,屋里只得个白池呆呆地坐在榻上。

鹿瑛从罩屏的镂空里看见她羸弱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其实?她与白池并没有?过多的情分,此刻看见,想起彼此的际遇,竟忽然?感到几分亲切。

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还?没回?来?”

白池扭过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请她坐,自去倒茶,“还?没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过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说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笑笑,“不是,是在船上的时候淋着了雨,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病一下?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端阳过来这几天热得很,又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

“你们母女俩,都?是弱身子。林妈妈好些了么?总不见她出去逛。”

“娘倒是好了许多,不爱出门,怕给你们家里添麻烦。”

“麻烦什么,她老人家就是爱多心?。”鹿瑛摇着扇子,又问:“你呢,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烦?也不到园子里逛逛,在屋里子里愈发是闷出病来。”

白池冷冷清清笑着,“我是懒得走动。”

鹿瑛在对面看着她,总想起寇立说的她与安阆的私情。按她的身份来说,给安阆做房小妾不算委屈。可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说,真是屈就。

她知道妙真,妙真要嫁安阆,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妙真自己并没有?多余的想头,横竖安阆那个人也不招她讨厌。为了这点不讨厌,硬是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连鹿瑛也有?些看不过眼。

妙真总是这样子,不吃也要占着。

如此想一想,很有?些同情白池,“你也要常走走,你看我姐,成日逛不够。伺候她也难吧,她做什么都?是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都?是爹娘纵得她这样子。”

白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从来都?以为鹿瑛很敬爱妙真的,未曾想她心?里也有?怨。

也不能怪她,这样不公?道的事情摊在谁身上不会没点怨气?又不是一日两日,那是十几年的忍耐。

鹿瑛看见她的眼色变换,自觉讲错话,就叼着嘴皮子笑一下?,“你别多心?,就是发句牢骚。其实?一起长大?的姊妹,哪有?这么些计较?我也是替她发急,在这里还?有?咱们让着她,往后?到了常州,谁还?肯这样纵着她呢?倒头来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白池只是微笑着不讲话。这眼对眼间,彼此都?对彼此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照镜子似的。

鹿瑛忽然?把手伸过去,握住她搁在炕桌上的手,“你应当为自己打算打算,我晓得你和?安表哥是相?互有?意,难道就只想着成全姐姐?这门婚事在她,是可有?可无,她还?可以另外拣个人嫁。她只图自己心?贪,什么都?要,倒把你和?安表哥害苦了。”

说得轻巧,尤老爷早把安阆看作女婿了,舍出去那么些钱财助他成材。何况要妙真嫁给外人,老爷太太总归不放心?。

白池在船上拉起妙真时就认命了,因此才病这一场。她把手缓缓抽出来,仿佛很看得开,“这里头的事你还?不清楚?安大?爷是大?姑娘最好的出路。我就算了吧,横竖都?是要跟着大?姑娘过去的,应当知足。”

“你真是想得开。”鹿瑛张张嘴,既有?些发讪,也有?些怅然?地说了,“我从前也以为我想得开。到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把心?情藏起来了。”

说着把手收了回?去,她没有?杜鹃那等挑拨离间的本事,白池也不是她。两个人尽管是在照镜子,可镜里镜外又是反的。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往窗纱上瞥一眼,“姐还?不回?来,我寻她还?有?事呢。”

白池这时才肯搭话,“什么事?等她回?来我告诉给她。”

鹿瑛低下?脸笑笑,“还?是我亲自来与她说好了。我先回?去,晚些再来。”

说着踅出去,走到院门上,看见门外那棵芭蕉匆匆动了几回?。

这一院的回?廊四四方方地包抄过来,成了个方形的框,院门开在左角上,也是个方形的框。走出去就是一堵花墙,洞门又开在右角。七拐八拐的这一切像个连环套,妙真慌不择路地由这些套子里逃出来,一径逃到良恭屋里。

良恭正在那张罗汉床上睡午觉,听见门倏然?开阖,忙翻身起来。但见妙真鬼鬼祟祟隔着门缝在看些什么。

他以为她又是来作弄他的,也还?为寇渊的事恼着。便又倒回?床上,翻身向里,爱答不理地调子,“有?什么事叫我进去吩咐就是了,别老往个下?人屋里钻。”

妙真看见鹿瑛从外头走过去,才把扣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她听见了她们说话,早在廊下?惊骇过了,眼下?只剩愁肠百转,里头有?股怅惘怎么也转不出来。

没听见她作声,良恭又疑惑地翻转回?来。她在门后?立着,脑袋低着,从侧面看,像遭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没精神。

他晓得有?些不对,忙起来向她走去,在一边歪下?脑袋窥她,“是谁招你不痛快了?”她不说话,他故意咬牙切齿道:“把他提出来打一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尤老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

妙真却一反常态,低落地走到对面墙根底下?的长条凳上坐住,心?里迟迟有?些回?不过味来。

她想鹿瑛永远都?不会对她有?异心?,她以为爱她的人会永远爱她,也应当永远爱她。从没想过有?人会爱她到半截就不爱了,把她悬在空中,不知何处落脚。

思?及此,她把胳膊肘撑在腿上,弯下?腰去,双手捧着一张懵懂哀伤的脸。

良恭心?里吓一跳,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谁能惹出她这份哀伤,以为是和?白池为安阆的事闹将起来。就问:“白池的病好了没有??”

妙真仍不吱声,他走去倒了碗茶递下?去给她,她才把脑袋一偏,“我才不使这个。”

声音明?显带着些哭腔,然?而他外头看,她又没有?在哭。

良恭只得蹲在她面前,转着陶碗给她看,“干净得很,吃了这碗装的茶也不能够毒死你。”

妙真把脸转过来瞪他,眼睛睁得太大?,架不住就有?一滴泪滚落出来。她憋不住问:“你说,我妹子待我亲不亲?”

良恭蹲得腿麻,端着碗起来坐在长条凳上,“你妹子和?你亲不亲你来问我?我是个外人,怎么说得清。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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