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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他讲有什么用?他把那些关于?世事的冷暖讲得再语重心长,在她听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凡事都?得自己去经历,然而真叫她经历了,他心里又很不好受。他说:“先去问安大爷,他也没法子的话,我亲自去趟南京。”

“你?去管什么用?”

“不论管不管用,去瞧瞧看再说。”

妙真剔他一眼?,对他更?不抱什么希望,又道:“舅妈说五月初三请了安姨父来商定亲事,我嫁到他们?家去,就是亲上做亲。他们?倘或有良心,就不会放着我爹娘不管。”

她如今也不能笃定,只?能“倘或”,心下?惴惴不安的,脸上是一片暗黄的凄惶。因为有这份更?大的凄惶,那点儿女?情长的惶然就显得渺小了许多?,能十分坦然地在他面前说着“嫁人”的话。

良恭也是坦然地听着,没有意外的感到一点酸楚。但这不值一提,他窝在那里笑,“明日我去,你?有没有话要我捎给安大爷?”

左思右想都?是尤老?爷的事,妙真摇摇头,“我是没什么话,你?去问问白池好了,看她有没有话要讲。”

他愈发觉得可乐,“你?真是一事不挂心。就这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

妙真原想说那些老?话,没什么不放心的,横竖她是千金小姐,往后自然是当家夫人。这会却忽然听见窗外花信细碎的抱怨声——

“现?如今还?比在家的时候?我在家时也不做这些粗活,眼?下?还?不是一样在做?就你?娇气,我还?娇气呢,洗了这些衣裳,手都?搓破一层皮。从那井里打水,麻绳硬是给我手心里剌出条红印子,这会还?没好,你?还?是…… ”

仔细分辨,并不是全为白池没干活,多?半是抒发她自己对眼?下?困境的愤懑。

听得妙真不安,想到早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了,那些理直气壮的欲驳良恭的话便如鲠在喉,丧失了一大半的底气。

她有些想哭,又思想哭了这么久也无能更?改局面,哭也无用。就伏在炕桌上,把脸枕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天色。

那片黑魆魆的天空里嵌着一弯亏了大半的残月,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它,也依依不舍地想着与安阆的婚事。爱是确凿不爱他,可他毕竟是她账篇子上的一笔,如今她这账篇子上的财产是一笔一笔地在递减下?去,所剩不多?的几笔,就是小钱也显得珍贵。

良恭那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看见她眼?里闪动着冷清的泪光。他知道安阆与白池的私情如今是对她的骄傲自尊在落井下?石,从前因为拥有太多?,一点点亏损在她不算什么,所以她不在意。但这会,实在经不住一亏再亏了。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心里急得是抓耳挠腮,起身在地上慢条条地踱步。踱到她面前来,那佻薄的脸上闪过一丝郑重,“你?放心。”

妙真趁机把双眼?在臂上抹过去,抬起头来,“放心什么?”

“你?和安大爷的婚事,不容差池。”

他尽管笑得不端不正,眼?睛里倒有一片从容的笃信,暗含着一丝阴沉的戾气。使得妙真猜想他心里是打了什么主意,愈发想哭,分不清是感动或心酸,面上是一抹凄淡的笑意。

良恭更?想紧抱她,又不敢越雷池,只?挨着榻沿对着她坐下?,使彼此稍微贴近这么一点。妙真遽然间只?想扑进他坚阔的胸膛里,也顾忌着,只?把额头放在他肩上,垂着脸想,如今这局面,真是怪异。

的确是怪异,两个人僵持着这姿势,说着各自的婚姻嫁娶,但都?没有觉得别扭。仿佛他们?早就该如此贴近的,彼此的身体?都?没有一点抵触。她的笑直振达他的胸膛,牵引起一片簌簌的心悸。是夜幕下?的草动,悄然但浩壮。

她忽地笑一下?,“你?这么本事,怎么那位易清小姐又是迟迟拿不定?”

“万事以主子为先嘛。”他坦然地嬉皮笑脸道,顺势把两手放到她背上。这看着像个拥抱了,彼此身前却悬空着一段。又仍是色.心难禁,他的手掌不由得在她背后轻抚一把,不露痕迹。

然而也还?是给妙真很大触动,觉得他那双手是摸到她凄冷骨头里去了,带着他独有的飘忽的体?温。她此刻想,要是能躲到他身体?里去就好了,把他的身体?当做永远的居所,不必去面对那望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不由得往前贴近了一点,胸脯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胸膛。

良恭的身子有些发僵,似理智与慾望在僵持不下?。他是想偏下?脑袋亲她,又只?盯着她无乌蓬蓬的发髻,“你?抹的什么头油?”

“玫瑰花的。”

“怪道呛人。”他夸张地皱着鼻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怅然的笑意。

妙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望着身前悬空的距离。也是这一点距离,令她倍感心安。倘或真是贴到一起去,一定有无数的问题列在面前,倒使眼?下?的困境愈发混乱,她非常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去解决的。

世事变迁中,她已不像当初那样天真莽撞,脑子里多?了几分世故的计算。她不大畅想和他的未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破落户与一个同样无依无靠的下?人能有什么未来?即便有,也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联合,彼此都?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可笑。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慢慢把笑脸转过去,“真是不识货。”

肩上一空,以至良恭胸膛里有种若有所失,缺了一片肉似的,是心上的肉。他笑着起身,问妙真明日要不要在街上买些什么回来。支使胡家的下?人少?不得要给些打赏,因此妙真要什么,林妈妈都?是叫他们?亲自去买。这差事自然是良恭的,这一段日子,倒是把常州的大街小巷摸了个熟。

妙真歪着脑袋想一想,“给我买个胭脂膏子回来好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自然是无可不可,却故意攒眉,“你?叫我买胭脂?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不是招人笑话么?”

妙真低下?头去,噘起嘴来,“那不要了。”

他马上又将双手撑在榻上,屈身歪头去捞她的眼?睛,“我买,我买还?不成?”

妙真把脸转到一边,“可不要叫你?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什么面子?”他朝两边望望,有意找着什么的样子,“这东西,我有么?”

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憋回去,“你?可不要说是为我才丢的面子。”

“我天生就没面子。”末了似叹似笑的地,又说:“我的姑奶奶,孝敬你?,不是应尽的本分么?”

这话有些油嘴滑舌的嫌疑,他说出来,自尊有一点碎裂。但又想,他的自尊本不值钱。

妙真就肯抬眼?嗔他一回,“那你?去找林妈妈拿钱。”

待他出去,她整个骨头都?软了,歪头伏在炕桌上,心里为这潦倒中还?能拥有的一份纵容感到高兴,也感到一点悲凉。

良恭到西厢告诉林妈妈,林妈妈睡在床上,叫白池拿了钱匣子去数给他。白池拿了钱,送他到廊下?嘱咐,“不要颜色太重的,姑娘搽得太重的倒不如不搽好看。”

良恭略微点头,看她两眼?道:“我明日到安家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

他语调轻慢,像是随口的一句话。目光却含着点审问的意味,冷淡尖锐的。白池想他是代妙真来审查自己,清丽的一张脸掩在幽暗夜色中,只?是摇摇头,心也是一片清冷。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了,良恭歪着嘴一笑,掂着些铜钱翛然转去。次日拜访安家,是头一回,寻访些时候才找到安家门前。安家虽然一早败落,宅子却还?是祖上留下?的一座宽敞房子,里里外外二十间屋舍,没有家下?人,大多?是空着。

叩门半晌才听见有人跑来开门,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听她说话是安阆的母亲,就是安老?爷后头扶正的那位小妾。

良恭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尤家的家丁,特?来拜访老?爷太太。”

安夫人一听,笑就僵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把身子一让,请他进门,一路引着去,“听见你?们?上月就到了,本来想请妙真到家来坐坐的,想着如今她与安阆的婚事在即,又不好请了。前日听见胡家打发人来说,叫我们?五月初三过去商定这事,我和他爹商量着,到那日再拣些好礼过去瞧妙真是一样的。”

她在前头款步行着,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素绵春衫,底下?拘束地曳着半截靛青旧裙,半低着脑袋,只?头上那支细细的银骚头最贵重。良恭跟着她行过两处爬满青藤的花墙,转过两片杂草遍生的小花园,所见些窗上门上落满灰的空屋子,处处都?是荒殆景象。

这宅子因为少?人打理,空的地方了无人烟,成了座与世隔绝的坟冢。走?进个院中,倒有些烟火之气,在东厢房里嗅见阵饭香。

安夫人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虽大,不够人手照管,大多?都?荒废了。我们?都?搬到一个院里住着,收拾起来也便宜,连厨房也搬到这头来,省得吃个饭还?要里外跑一趟。让你?见笑了。老?爷出门去了,安阆在后头晒他那些书,你?里头坐,我去叫他来。”

她是从前的安姨妈买到家来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来了未几时生下?安阆,本来有功,应当享享清福的。不想次年安姨妈跌下?山崖摔死了,安家以迅雷之势落败,根本没给她一点享福的时间。

因此她始终没能养成一个阔太太的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像个穷苦人家的妇人。连面对良恭这样破落户家的下?人也像抬不起头,拘束得不像主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