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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

白池想起来嘱咐她娘,“您一时不要告诉妙妙我到无锡去的事,她要听到,只怕放不下。”

“这个我自有打算,你尽管放心去。”

白池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也有一两句话想请她娘捎给安阆,可又觉得既然?决心要散,多说无益,便一径与管家登船而去了。

林妈妈血亲的人早就只剩了白池一个,如今她去,难免觉得有些孤苦伶仃的。回来就辗转枕上伤怀,这时妙真也回来,因看见窗户上那点?光,便回房去抱着二百两银子往西屋走来。

她进屋时特意看了看,不见白池,因问林妈妈。林妈妈坐起来说:“我们有门在常州的远亲晨起问到角门上来,我和白池就往他?们家里去坐了坐。他?们家老太太看见白池很喜欢,要留她在家住些日子。”

从未听说他?们家还有什么亲戚,妙真疑惑,“妈妈在常州还有亲戚呢?”

“远房亲戚,白池她那死鬼爹的一位表叔家。”

“咱们到常州大?半年了,怎么他?们才找过来?”

“人家也是现在才听说我们在常州。”

林妈妈只管把她瞒着,知道她要是听见送白池去给人家做妾一定不肯答应,依她的性子,恐怕还要趁这会船行不远一径去水上把人追回来。她这点?最讨长?辈们喜欢,嘴上不说,情愿自己委屈一点?也不要人家委屈,所以才要大?大?方方与安家退婚。

但林妈妈也是不要欠人家一点?,她恹恹地笑着,把床前?的那梅花凳指指,示意妙真过来坐,“你怀里抱的什么呢?”

妙真低头看一眼,把包袱皮放到被子上揭开,“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生气。我已私自和安家退婚了,请舅舅和邱纶出面?办的。我不嫁给表哥了,白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表哥做夫妻。这是我早上到舅妈那里去要的一笔钱,给白池做嫁妆使用。等她从亲戚家回来您告诉她,她都要高兴死了。”

林妈妈惊愕半晌,渐渐把神色平静下来,“你这孩子,就这么愿意成?全别人?”

“白池怎么算别人呢?她就是我的姐姐啊。”妙真咬着嘴皮子笑,嘴唇咬得有一点?发白,“何况表哥根本就不喜欢我。妈妈,白池不要在亲戚家久住了吧,过几日就叫她回来,咱们还要给她裁衣裳呢,哪有新娘子没几身新衣裳的?”

林妈妈只管答应,想着过几日待白池的船行远了再告诉她不迟。又拉着她说安阆,“你不应当私自退这门亲,这是你爹定下的,难道你爹会害你不成??你什么都好,就是心里要强,其?实?年轻夫妻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安阆那个人,还是不差的,你到哪里再去找个读书有成?就的人?”

妙真心里叹着气,口里调皮地吐一吐舌,“和表哥可是从小?就认得的呢,相处这么些年了,他?要喜欢我,早就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喜欢也没意思。”

说着把几锭沉重?的银子两锭两锭地拿去妆台上放,上头有个转装银钱的精致匣子。她心想这钱不要同?他?们日常花销的钱混在一起,以免那些钱使完了,不知不觉就把这钱花了。这是给白池私人使用的,便要放在她的首饰匣子里。

不想翻开那匣子,里头是空空如也。妙真疑惑道:“咦,白池的头面?首饰呢?”

林妈妈心头一跳,半真半假地说:“这一向有一时接不上的地方,都给她拿去典了。剩几件日常戴的,都带去她表叔家了。你晓得她,就好穿戴。”

妙真一时未多想,撇着嘴过来,“怎么还要她典东西?拿我的去典就好了嚜,花钱还不是主要为我。”

“你还剩多少?”林妈妈双手扣在腹上搭一搭,直好笑,“你那年典了多少东西给鹿瑛凑钱?你当我不知道?我想我终归是个外人,怕说多了是离间?你们姊妹才没说一句。如今你虽还剩下些首饰,那也是日常要戴的。一个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没得清汤寡水的叫人家看笑话,何况这些人都是些势利眼,还不小?瞧了你?别人不讲,那个雀香姑娘就头一个要看你笑话。她时时过来,我虽都不在跟前?,可偶尔听见一耳朵她说的那些话,真是……要说年纪小?口没遮拦不小?心得罪人也是有的,可没见过这样句句都要比着的。”

妙真听着也觉好笑,谁都听得出看得出,只得雀香还当人不知道,看那架势,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说她是好攀比的人?岂不是有辱她刻意要的那份清高么?

“妈妈,我倒要问问您,我像她那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讨人嫌呀?”

林妈妈嗔了一眼,“你?你也好比,不过你可没她那心眼,你是直接了当地和人家比。要是见谁家的小?姐穿的那件衣裳比你好看,那可了不得,回来一定要做一件一样的。但你穿着又比人家好看,常常把人暗里怄个半死。那冯二小?姐,被你怄哭多少回了,为这事,你们俩不是常打常闹嚜。”

妙真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可笑。可笑之余,又有种浓稠的凄凉。那些琐碎都是很远的事情了,如今冯二小?姐还不知在哪里呢。上回在无锡瞧见的那个像她的丫头,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她。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逐渐变了模样,连她自己也不复从前?,凭空添了许多僝僽。这份僝僽都是迂回在心内,说不清楚的。要说,又化为茫然?若失的一笑。

屋子里飞进来些蚊子,“嗡嗡”的,听得很清晰,显得这夜平添几分孤寂。和白池在时全然?不同?,白池虽然?话不多,可时常坐在这屋里,也自有一份热闹在。

既说到钱财之事,两个人又议论起妙真那笔嫁妆。妙真将打算说给她听:“我想把那些钱和地契要回手上来,等良恭那里来了信,咱们就上南京去。”

林妈妈虽然?不赞同?她与安家退婚,但对这打算还是认可,“你想得对,把老爷太太救出来,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所谓。这事情叫瞿尧去对舅太太说,钱财上的事,你不大?会说话,倘或哪一句说得不对,引起误会来,倒伤了亲戚情分。”

两厢商议下来,隔日便叫瞿尧去向胡夫人说此?事。瞿尧自知道妙真与安家的亲事不成?后,为将来出路发起愁来,成?日关在屋里忧虑前?程。

今听见妙真欲要拿钱打点?救出胡老爷,又心存一份渺茫的希望。心道老爷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况在生意场上关系都是现成?的,倘或真能了结此?案,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于?他?也未必不是出路。

这便打足精神,特胡夫人身上好全了,才整装往胡夫人房里去说。

时下又近中秋,诸事皆忙,胡夫人正忙着送各家的节礼,操持逐日请客之事。

在那里拟看名单,因不认得一个字,怕底下人看笑话,全又怪到胡老爷头上,“写得乱糟糟的,谁看出是什么字?”又指着问她女儿雀香,“你看看是写的什么?”

她没读过书是阖家都晓得的事,偏又认得一个字不认得一个字的,偏要装这份体面?。

雀香看不上她这点?,自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笑着瞅她一眼,掷地有声地念道:“这是熹字,有时而星熹,明?亮之意。宋容熹。”

其?实?连雀香这点?也同?她娘一样,多是一知半解,偏爱显她书读得多,常把哪里听来的,偶然?看来的一句悬在嘴上说。胡夫人暗有点?不高兴,觉得她当着下人伤了做母亲的脸面?,便歪正身子,假意举着客单看了好一阵。

后头咕噜,“宋家……你爹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了。你姑娘家不懂,也要学着点?,将来到黄家去好理家务。比方后日请宋家,倒不好再请邱三爷了。”

雀香果然?不懂,因问:“为什么?爹不是说这邱三爷最好热闹么?他?又是一个人在常州,要把他?和别人并日而请,他?才不觉寂寞嚜。”

胡夫人有意吹捧自己,拿着单子指给她看,“你看,当家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凡事都要留心注意。一来,宋家这里有这两位未出阁的小?姐,一席上坐着,未免不便。邱三爷又轻狂,倘或闹出什么闲话来给他?爹听见,怕是要怪罪我们;二来,摆席请客,你也要晓得客人们的脾气,否则哪里不周到了,你就要得罪人。这位宋老爷好倚老卖老,邱三爷岂是让人的人?两个人坐一处,只怕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