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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老爷因怕人家说人走茶凉,姨娘才刚没?了,就忙着赶她的娘家人,不好听。便也跟着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走,就在我家调养几日,等你们姑娘清醒过来一些再走不迟,免得路上闹起来出大事。”

这一回?妙真闹得比往日都要厉害,入夜就说白池在廊下坐着,穿得单薄,偏要拿个?毯子出去?裹在那柱子上。常坐在那冻人的吴王靠上和那柱子说话,哭一阵笑一阵的。白天起来,又嚷着有人要害她,谁都近不了身,常拿着一根金簪子向?人胡乱比划。

良恭也怕闹到船上去?,四面都是水,倘或有个?不留心之处,她又出什么?差错可不好。比起碰上传星的风险,他更怕这风险。只好向?邬老爷打拱,“还请邬老爷荐一个?本地?的好郎中,给姑娘开一副安神定心的药吃。”

邬老爷满口?应下来,“我下晌就打发人去?请,你们只管安心多住些时日,白池没?了,她的娘家人,我一定是要照顾周到的。”

果然这日下晌,邬夫人就遣人去?请了个?有名的郎中过来,抓了副好药,命人煎好了,亲自和老冯媳妇送来妙真屋里。

因见妙真给绑坐在床上,便哭天抢地?捶着炕桌说:“我可怜姨娘唷!你才去?了,你妹子就病得这样。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你要是听得见,好歹回?来看我们一眼,不枉我和你这两年的情分呐!”

花信正坐在床前给妙真喂药,听见这话,冷不丁打个?寒颤。邬夫人问心无愧,倒是有胆子装好心。她是心虚,并不敢哭喊叫白池回?魂来的话。不知道?人死了,到底能?不能?化作鬼,化成?鬼了,到底又能?不能?晓得这世里的真相?她希望白池不能?知道?,连自己也赶快忘记的好。

好在活着的人都不知道?真相,都只当是邬夫人扑倒了白池,把她的肚皮撞在了那奇形怪状的太湖石上。不管是真是假,这会大家都不计较了,横竖白池这一死,这个?家又是邬夫人来当了。

花信拿帕子给妙真抹了嘴,又掉回?榻前向?邬夫人福身,“亏得太太好心,又是替我们请郎中,又是替我们抓药的,等我们姑娘好了,也叫她谢谢太太。”

邬夫人左右揩了眼泪,嗔怪一眼,“说这些客气话,都是一家子亲戚!我看单是你们三个?守你们姑娘也着实累得很,我叫惠儿也来帮个?忙,让你们得空时好歇一歇。”

这几日多半都是良恭和花信两个?近身照料。说来奇怪,花信先前最怕妙真发病,唯恐她闹起来伤人。这回?闹得更厉害,她反倒胆子壮大起来。大概是一旦怕起鬼来,就不怕活人了。

送走了邬夫人,她请惠儿帮去?提了午饭来,一口?一口?地?喂妙真吃。妙真先吃了两口?,再喂一口?进去?,她慢慢嚼两下,倏地?一口?喷在花信脸上,尖着嗓子笑,“你敢是想下毒药死我啊?呸、我才不如你们的意!”

惠儿忙去?拧了条面巾来给妙真搽一搽,又递给花信搽脸,和她闲话,“你们姑娘这病,能?不能?治得好啊?”

花信胡乱搽了脸,仍旧给妙真喂饭,“好不了,只盼着发病发得少些就算是好了。”

“那你们也是跟着遭罪,将?来嫁人,连婆家也跟着遭殃。她不是要和那个?良恭成?亲么??良恭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有个?姑妈,好像也是个?病秧子,眼睛都快瞎了。”

惠儿不由得叹道?:“那他惨囖,一个?男人担着两个?有病的女人。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守着你们姑娘,迟早有一番作为?。”

花信斜眼看她一会,心里忽然有理由安慰自己。她不单是为?妙真,也是为?良恭,他们两个?本来不配,谁对谁,都是个?负累。感情这东西到底靠不住,要是靠得住,当初邱纶早就娶了妙真去?了。

我是为?他们好,我是为?他们好啊!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把那颗慌乱不安的心暂时地?安抚下去?,她还有事情要做。

喂过饭良恭就进来了,带着浑身的怕疲惫与寒气。一天一夜只睡了半个?时辰,比前两日还要睡得少些,两只眼睛熬满血丝,却十分沉着澹然,“我来看着她,你们去?歇你们的。”

他一来,就把妙真身上的绳索解开,叫花信惠儿两个?把门从外?头上挂了把锁。要死要活,都是他们两个?。这样反倒有点安全,把世界和他们隔开了,他暂时用不着担忧外?头有风雪能?卷进来。

他拨开妙真脸上的发丝,盯着她的呆滞的眼睛的看一阵,拇指在她腮上摩挲两下,“吃饱了么??”

妙真神色涣散地?点点头,他就笑,把脸贴下去?,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吃饱了还有精神闹么??”是无奈的,纵容的语气。

他从来不怕妙真闹,即便她满嘴里疯言疯语,浑身蓬头垢面,有时候表情狰狞得破坏了她绝顶清丽的五官,有时候也痴呆呆地?把口?水从嘴角淌到衣领子上,那模样和“美”简直毫不沾边。

可那又怎么?样,他记得她一切美丽的时刻,比谁都懂得她最大的好处,是傲然自足,抱朴含真。任这世界如何锋利,最终也没?能?摧毁她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是她独特的智慧,她经过了许多坎坷,始终对这世间抱着的一份愈发炉火纯青的善意的理解。

他也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明白妙真。人们都只说她是傻,是笨,是软弱。就像人们同样把他说成?是怯懦无能?,一无是处。可再无用的人,也有他活着的道?理。这道?理,他们是相互懂得的。

妙真被他的呼吸吹得腮边发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慢慢起来走去?推了推窗户。窗户也从外?头挂了锁,外?头是一层厚厚的白桐油纸,防风的,里头是蜜合色窗纱。

太阳照进来,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个?出生的婴孩,什么?都还没?经历过。对这世界,好奇地?打量着。上头窗户角上有只不易发觉的小蜘蛛正在织网。她的目光被牵引过去?,一看就看了好半日。

病中的妙真做什么?都不奇怪,良恭也不去?问她,就在床上坐着看她。她半日不动,他的眼睛渐渐看得累了,倦意太浓,就倒下去?半醒地?睡着。人家都劝他把妙真绑起来为?好,他自己舍不得,把屋子里的利器都收走,也早就做好即便被她伤害,也仍然爱她的准备。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往最坏里打算,所以爱她这么?多年,时常都觉得沉痛。

妙真看那蜘蛛看得眼睛累了,回?过头来,猛地?发现?床上卧睡着个?怪物,浑身长满黑色的毛,不知有几条胳膊几条腿,树也数不清,全都摊在铺上。

她陡地?惊嚷一声,良恭迎面刚要坐起来,胸膛上就扎进来一把剪子。

谁知道?她把这剪子藏在哪里的,竟没?给人搜走。幸而她力气不大,剪子也钝,只扎了一半进去?。也仍有咕噜咕噜的血向?外?冒。妙真望见那血,又受了刺激,抱着脑地?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不一时喊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乱着摘下锁挤进门去?,见妙真蹲在地?上看那把带血的剪刀,已经不喊了。良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慢慢向?几个?人摇了两下,“别吵嚷,再惊着她。”

说着向?后睡倒下去?,血是热的,慢慢流了他满怀。乱哄哄的思?绪也在他脑子里顺着每条神经乱爬,他只觉得累。

未几就请了郎中来,自在那屋里替良恭治伤,花信把妙真拉到了西屋,仍旧绑在床上。隔会惠儿跑来说:“血止住了,伤口?也包上了,郎中说险得很,只差两寸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花信隔着窗户望,严癞头送了郎中出来,她忙嘱咐惠儿,“你帮我看着姑娘一阵。”旋即起身迎到廊下向?严癞头说:“你照料良恭,我跟着郎中去?抓药。”

严癞头和她推让,“还是我去?跑一趟。”

“你去?做什么??你的兄弟,难道?你不照管?”

严癞头摸了摸脑袋,“要不请他们家的下人跟着去?,你这几天也是乏累得很了,还经得住外?头跑一趟?”

花信嗔怪他一眼,“你也不懂礼,这些天累得他们家的下人跑前跑后的,还好意思?啊?我去?就我去?,你把两边屋里都看着点。”

说话跟着郎中往街上去?,铺子里抓了药,并没?有归家,又调头往林大人别院里跑了一趟。

下晌急匆匆赶回?来,东屋里看,良恭尚未转醒,她把药交给严癞头,又朝西屋里过来。后脚还未跨进门,惠儿就赶忙来拉她,指着床上说:“你看,你们姑娘好像清醒了一点嗳。”

花信将?信将?疑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姑娘”,妙真有些迟疑地?抬头,眼睛在她脸上晃了好几回?,“我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清醒未必是件好事。花信一时没?说什么?,只脸上露出笑来,扭头谢了惠儿,又请她去?煎妙真吃的药。

待惠儿出去?,她才拽了根杌凳坐在妙真面前,平平淡淡地?告诉,“自打白池死了你就开始犯糊涂,已经半个?月了。才刚,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这会人还昏睡着,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