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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慕月笙本人,更是置若罔闻,反而跟礼部尚书范玉清商议起了开春科考一事。

陈瑜也算是尔虞我诈多年的老手,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最后拂袖制止底下的人争论,眯着眼质问陈镇道,

“陈大人,本官只问你一句话,你们说希家贪污赋税,数额多少,证据何在?”

陈镇闻言慢悠悠捋了捋胡须,气定神闲道,

“陈阁老,您这话下官便不懂了,您这是打哪听说希家是因贪污赋税而入的狱?”

陈瑜闻言脸色顿时千变万化,差点往后踉跄而退,他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

“你什么意思?”

陈镇颔首一笑,“您昨夜派人私探大理寺,今日朝堂公然污蔑本官,陈大人,您不过刚刚入阁,便是想将大理寺和刑部都拿在手中,今后好叫这个朝堂让你做主是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陈瑜贵为阁老也承受不住!

慕月笙这哪里是在对付荣王和希家,这是想顺带托他下水!

好他个慕月笙!

陈瑜脸色急转直下,片刻寒气渗人,他眯着眼远远觑了慕月笙一眼,暗道自己马前失蹄,因着昨夜被荣王所急,一时乱了阵脚。

原来慕月笙早就算到了他会借此事做文章,假意放出消息,误导他和荣王,以至今日闹出这么大乌龙,他脸面无光不说,荣王接下来也断不能再帮着希家说话。皇帝更不可能让他参与断案。

慕月笙这是要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

然而这还没完,紧接着陈镇说出的话才更骇人。

“诸位大人,荣王殿下,陈阁老,希家所犯不仅仅是操纵市舶司,窃取朝堂利税之罪,更是胆大包天,有谋反之嫌.......”陈镇列出一连串耸人听闻的证据后,目光幽幽瞥向荣王,

“说来荣王殿下为何一直怂恿着自家大舅子当漕运总督,您以为漕运总督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吗?”

漕运辖着朝廷命脉,一个王爷要管漕运,意欲何为?

陈瑜和荣王已是心神俱碎,冷汗涔涔,不等二人反应,只见陈镇缓缓踱步至殿中,朝天子而跪,声音慷慨激昂,

“陛下,臣此次派人去泉州查案,还听到当地百姓流传一句话,说什么泉州天高皇帝远,不闻天子,只闻荣王.....”

荣王曾受先帝嘱托,前往南境肃清海患,开拓海贸,是以荣王在泉州和番禺这一带皆有人心。

荣王闻言双眼如环豹瞪出,下颚叠叠颤颤,蓦地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栽倒在地。

陈瑜亦是唇色煞白,踉跄跪倒,伏地不起,“臣有罪,臣不知里情,擅自替罪人辩驳,还请陛下赐罪......”

这些年他跟从在齐襄身后,从未与慕月笙正面交锋,先前慕月笙去江南,他还在刑部任一介郎中,有神断之称,后来慕月笙回京,他被齐襄提拔为刑部侍郎,又因办了几桩漂亮的案子擢升为刑部尚书。

他一路来走得很稳,心中不屑慕月笙屡次跳级升官,总觉得这位天下第一才子大有运气之嫌,后来他被提拔入阁,为了回馈皇帝和齐襄,主动朝慕月笙出击数次,慕月笙几乎都避他锋芒,他还当慕月笙也不过如此。

直到此时此刻,才惊觉,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

他原以为安插在大理寺的棋子,早被慕月笙察觉,反倒被之利用,使出了个将计就计,如今不但不能趁机打击大理寺,更是将自己拖下水,被陛下猜疑。

而那个被所有人敬仰的年轻首辅,雍容矜贵立在百官之首,甚至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陈瑜这一刻,心底的挫败感无以复加。

........

腊月二十八,天气初晴,被尘封了数日的京城仿佛活了过来,皇城司联合武侯卫的兵马上街清扫积雪,压了数日不成出门的各家管事并姑娘少爷齐齐涌出坊门,京城大街小巷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午后积雪消融,门前的大道被清扫干净,崔沁带着云碧,着刘二驾着马车徐徐使往城外。

每年除夕前,崔沁都要去城外崔家家庙祭拜父亲。往年她早早地便去了,今年偏偏接二连三下雪,好不容易熬到初晴,崔沁便催促着刘二出门,宋婆子担心街上人多,冲撞了崔沁,便将陈七也遣着跟了去。

两名小厮一个驾车,一个骑马,护送崔沁主仆赶往城外。

怎奈积雪深厚,武侯卫虽是清理了一遭,可街道两侧因积雪堆积,道路窄了一半,恰恰今日出门采购的人太多,崔沁的马车便阻在半路。

掀开车帘,冷气夹杂着人声嘈杂扑面而来,恍惚间听到行人提及了“希家”“荣王”的字眼,崔沁心下一凛,侧耳细听。

“听说泉州希家谋反啦,家里老太君后院藏着块改头换面的石碑,那石碑下面压着一片黄袍,我呸,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胆子还真大!”

“也难怪呢,人家泉州是海贸第一港,近些年大有超越松江苏杭成为第一商肆的趋势,人家山高皇帝远,谁管得着,自是人人想当土皇帝!”

“可不是嘛,幸在大理寺陈大人连夜着人去泉州拿人,雷霆万钧将希家一家锁至京城,哎哟,你们是不知道吧,那希家可是靠着咱们的荣王殿下发达的呢,听说今日廷议,那荣王殿下替希家辩解,最后被陈大人驳得当场吐血昏厥!”

崔沁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冲到了嗓子眼,她掀开车帘,吩咐陈七道,

“你给我立刻去打听希家与荣王的消息,我在城门处等你!”

“遵命!”

陈七能去哪里打听,自然是去慕家,这种朝政耳目消息,没人比葛俊知道得更多,葛俊虽然管着内务,可慕国公府后宅连个主子都没有,他闲得发慌,日日去皇城伺候慕月笙,又不像蓝青事多,便什么都打听一嘴。

街上行人大多赶往南城及两市采买,去皇城和慕家的道儿倒是通的,陈七纵马奔至慕府,便寻到葛俊,葛俊恰恰打算出门去皇城给慕月笙送吃食,瞧见陈七来了,兴奋地连打牙祭的果子都给吐了,眼巴巴拉着陈七问道,

“陈七,是夫人遣你来的?”

陈七哭笑不得,没接这茬话,而是问道,“葛爷,快些告诉我,希家与荣王是怎么回事?”

葛俊唇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将事儿一说,末尾道,“记得一定要在夫人面前给咱们爷申功,我可告诉你,咱们爷与荣王无冤无仇,甚至还沾亲带故,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夫人出气,那事儿办的可真是漂亮,你是没看到那荣王今日跟一条死鱼似的,半天翻不了身.....”

葛俊正喋喋不休得意着,冷不丁感觉到身后如芒刺在背,他霍然回眸,正对上慕月笙深若寒潭的眸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吓得忙跪了下来,

“三爷....”冷汗先冒了出来,暗想今个儿朝堂吵开了锅,爷怎么回来这般早?

慕月笙并不理会他,一身一品国公服威压无比,视线沉沉落在陈七身上,

“将事情始末告诉她,就说我恰恰遇到朝中一桩事,顺带料理了希家,并非是刻意帮她,莫要叫她心里不踏实,你可明白?”

陈七立即躬身而答,“小的明白。”

待陈七离开,葛俊起身恭敬迎着慕月笙入内,

“爷,您怎么不说实话呢,原先夫人觉着您不在意她,如今您费心办了这么重要的事,偏偏不叫夫人知道,这是那般道理?”

慕月笙脚步缓缓跨入门槛,一半身影陷在门廊阴处,遮住他冷白的眉眼,后背被冬阳映得炫目,竟是略有些发烫,冷热气流在他胸内交替乱窜,一如他此刻焦灼的心。

廷议后,有数位大臣在暗处议论他,被他听了个正着。

说他在朝政上手腕无人能及,怎的偏偏不通□□,将妻子给丢了。

慕月笙长睫覆在清透的眸眼之上,眼睑低垂,淡声回葛俊道,

“我与她已和离,若是再叫她知晓这桩事,便是让她不自在,她不来谢我显得无情无义,来谢我又抹不开颜面,不如这般说,她心里会舒坦,我帮她,非是要她念着我的好,只希望她心中不再郁结,能舒舒服服过个年。”

慕月笙丢下这话,沿着长廊大步往老夫人院中走去。

留下葛俊目瞪口呆。

爷这是学着爱惜人了?

早这般开窍,何至于孤身一人?

或许,连小主子都有了。

崔沁是在出城的路上听到了事情始末,陈七告诉她,慕月笙要朝陈瑜动手,恰恰陈瑜与荣王有所勾结,希家强占市舶司多年,又欲将漕运囊括在手,朝廷早就不满,恰恰这次撞到一块,慕月笙便趁机一同料理了。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桩事,她打心眼里谢他。

到了崔颢的坟头,崔沁含泪倾诉了许久,如今大仇得报,只希望亡父九泉之下能安息。

日暮,冷风呼呼灌入衣袖领口,云碧瑟瑟缩缩搀着崔沁回了马车。

崔沁立在车辕处,蓦地回眸,远山如黛,斜斜伏在夕阳脚下,山云相接,天地融为一片。

最后一抹残阳映照在崔沁眸眼,驱散了笼罩她心底多年的阴霾,她迎风露出了明艳的笑容,这一笑,令晚霞为之失色。

深夜,大理寺牢狱,一身姿曼妙的女子裹着一头黑纱,被狱卒领着,小心翼翼走过阴湿的甬道,她捂着嘴极力忍着糜乱的霉气,在最深一处牢房停了下来。

一满身污秽的老妪缩在墙角的柴草堆里,阖着眼,佝偻着身子很困难地喘息着。

希玉灵缓缓掀开帷纱,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冲里头那老妪一笑,

“母亲,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