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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片刻,忽然,记了起来,心咚地一跳,一下抬起头,望向了他。

“嫮儿,你也想起来了吗?”裴萧元道。

“我第一次在甘凉见你时,你的头上戴着我阿娘初嫁时的一支发簪,你走路时,簪头上的蝶便好似要飞起来。那是我父亲送她的。”

“你闭关的这些天,我除了陪咱们的小虎儿,另也做了一件事。”

“当年替我父亲打了那支发簪的西市匠人已不在了,他儿子还在,子承父业,也是银匠,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做不了活,更争不过那些竞相售卖西域宝石的胡商们,早搬出西市不再开炉。我找到了他,对他说,我是住在城南的裴家二郎,欲以首饰赠心爱之人,以求她垂怜许婚。只是她眼光奇高,寻常五色宝石,难入她眼。他怜我一片诚心,破例收我做了徒弟。我花了七天时间,打了这支簪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的那一抹伤痕之上。

“听闻你小时曾号簪星,是长安有名的小贵女。可笑我那时懵懵懂懂,整天不是埋头书房,读书写字,就是习武射箭,一心只想长大之后如何杀敌立功平天下,做一个绝世的大英雄……”

他大约觉自己小时想法可笑,摇了摇头,接道,“因而同在长安,竟不知你面。想必那时,你极是可爱。”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

“因而我照你从前名号,打了这支簪子,送给你,算是了我一个心愿。”

絮雨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做这样的事。

她定定地看着函中发簪。簪头群星点颤,星辉般耀闪灿烂,美丽无比。

“嫮儿,”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还欠你一件事。”

他停了下来。

她抬目,和他四目相交。他那一双平日几乎很难看出多少情绪的深邃的眼里,此刻却是亮晶晶的,这令他看起来,瞬间仿佛也变作了一个少年郎。

“嫮儿,我还不曾向你求过亲。第一次的婚约,是我伯父和你阿公定的。第二次,委屈了你。”

“淑女难得,何况如你,该当男子求之。从前是在这里,你收走了本已赠我的东西。这次回来,我便一直在想,等寻到机会,我一定要回到此地,亲口向你求亲,补我从前欠你的,好叫你做回我的妻。”

“我未料,今夜便是我最好的机会。”

絮雨忽觉阿公今夜那一句调侃她的话,说得丝毫也没有错。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哭。她的眼睛里,总是轻而易举地盈满泪花。

她含着泪,见他凝望自己,后退一步,接着,双臂平举胸前,向她郑重行过一礼,道:

“吾名萧元,祖出河东裴家,行二,字君严,年已成立。知李氏有女,小字嫮儿,神肌玉骨,花魂冰心,吾倾慕良深,寤寐求之。”

春深月明,千灯照夜。

他抬一臂,指足下那日夜奔流,永不停息的渭水。

“此川可证,萧元今以白头相约,求汝为我爱妻,共缔姻缘。此言既发,永矢弗谖。纵然有朝一日,参商相见,北斗南回,我心亦是不转,永固不移!”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沉着而有力,一字一句,和着身畔渭水的哗哗水声,传入了絮雨的耳。

热泪快要抑制不住,在她眼中打转。

“嫮儿,你可愿意,做我裴萧元的妻?”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问道。

在她看到那锦函上缠的三道五色丝绳之时,心里便有些疑惑起来。这是时下男女缔结姻缘之时盛放婚书的结绳之法,取三生五福之意。

她吸了吸鼻,命他为自己戴上他送她的发簪,在他端详自己之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勾起她的下巴,低下头,一颗一颗地亲去她面颊上的眼泪,就在他要吻上她的唇时,她忽然偏过脸,避开他的唇,哽咽着,含含糊糊地道:“郎君,我心里也有一话。你回来后,纵然你我再如何肌肤相亲,我亦不敢多问。为何你改了心意,忽然对我如此好?难道是因大彻围城,你向死而生……”

她停住。

他也沉默了下去。

她等了片刻,忽然懊悔,忙捉住他的手,笑道:“罢了,你当我没问。今夜我已极是欢喜,真的!”

他摇头,脱了自己外衣,铺在岸边一块平石之上,按她坐了下去。

她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悄悄看着他立在身旁的影。

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河面,掠动着一盏盏的灯笼,浮晃的灯火色里,他面向渭水岸北而立,眺望前方。那里过去,远方的远方,便是河西,便是北渊。

“嫮儿,”他忽然开口。

“在我知晓北渊之战的真相后,我所有的痛苦根源,皆来自一个认知,那便是我不能再爱你了。纵然我明知你是无辜,但倘若我继续爱你,那便是对我父亲,对我所知的道义的背叛。可是,你偏偏又是如此可爱。”

他转过身,端正地跪坐在她腿前的茵地之上,微微仰面,凝视着她。

“你是我第一眼便钟情的人。知你越多,越见你是如何可爱。那个时候,我甚至会想,假使你能稍微不那么可爱一点,或许我的痛苦,便不会那么多……”

他摇了摇头,自嘲,“我何其愚昧,自欺欺人!”

“确实如你所想。围城的那一夜,我放开了许多从前我无法开悟的事。出城前的最后一刻,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即将面临的战事,而是你,嫮儿。我心里最舍不下的,也是你。我问自己,我的父亲和我的阿娘,他们在天有灵,会因我钟情于你,忘不掉你,而对我失望吗?”

“我又问自己,倘我就此死去,将来你想起我,最后的印象,只剩下因我带给你的痛苦。我真的没有遗憾吗?故我在鱼符上给你留书。嫮儿,我就是这么自私,人死,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永远都会想念你……”

泪珠又一颗颗地从絮雨的眼中滚落。

她伸臂,勾住了还跪坐在她脚前的男子的颈项,和他额抵着额,微微哽咽。

“可是你回来后,为什么又不肯立刻进城来寻我?我以为……我以为,你又因我阿耶从前做下的事,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我侥幸活了下来。便如你所言,向死而生。战事一结束,我迫不及待提前回来,我想叫你知道,我非故我,然而那个回来的晚上,我忽然又惶恐了。你是公主,何其尊贵,我担忧你已不肯原谅我,倘若那样的话……”

“那样,你便怎样?”她问。

“我便永远做你的刀,保护你和小虎儿。”他低低地道。

她沉默了一下,捧住他英俊的脸,一面胡乱亲吻,一面喘息着道:“你不是问我,我到底何时起也喜欢了你吗?我自己也不知。我只知道,很早开始,或是看到你为了寻我,竟到了庐州,或是在我落水之时,你担忧我的生死,日以继夜寻找。自识得你,太多太多的事,不知何时起,我已为你心折。”

“我还有一个秘密,我的阿耶也不知。苍山之时,我强迫你做了我的驸马。新婚之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朝廷,为了我的阿耶,在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那是真话,却不是完全的真话。”

她和他不停地耳鬓厮磨着,“那个时候,在我的心里,亦暗怀希望。我希望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如此,我便可以就此得你做我郎君……”

她的言语,消失在了一个长长的,浓烈的亲吻里。

三天前方回到长安的青头,今夜在睡梦里,突然接到来自主人的指令,爬起来便去办事,终于赶到指定地点,完成重任之后,长长松了口气,随即蹲在公主瞧不见的暗处,背对男女主人,眼观鼻,鼻观心,许久过去,实在忍不住,偷偷回头,远远地,见男主人已召回金乌,和公主同骑,竟忘了他,自顾要回城去了。

“郎君!公主!等等我!”

青头一蹦而起,冲了出来,大声嚷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