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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面墙门之后,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人。那人不知是何时来的,笼罩在墙影里,变成昏黑的影,自然也看不清楚脸容,但她还是认出了人,凭着身形里带着的少年所特有的瘦而直的轮廓。

她的笑声断了,笑容也迅速消失。她不懂这个人怎会在出现。她睁大眼眸,怀疑是否看错。下一刻,那道身影动了一下,迈步,朝前慢慢走来,走出墙门的阴影,最后,停在月光之下,显出了脸。

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张面容。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安,还有几分尴尬。

“叩见陛下。”声若蚊蚋。

没有回应。她低头等了片刻,悄悄抬眼,发现他望着姜含元,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存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这么等着,还是自管起身离开。

正踌躇着,终于,耳边传来声音:“你去吧。”

萧琳花暗暗松气,也明白他来此应是为寻姜含元。便起身,从那身影之畔经过,默默走了出去。

姜含元似乎并无多大的意外。她的目光从对面那少年的脸上收回,行礼。

“三皇婶,你不用——”束戬一个箭步抢上前,待要阻止,然而她已下拜,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臣姜含元,叩见陛下。”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凝止的湖面。

束戬已到她面前,伸出的双手落了空,停在半空,僵了片刻,慢慢地缩了回来。

“三皇婶你起来吧……”他略带讪讪。

“谢陛下。”姜含元起身。

“敢问陛下,来此有何吩咐?”

束戬没有立刻开口,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皇叔的伤情如何了?”

“有劳陛下记挂。他已无事。”姜含元淡淡道。

束戬一顿:“凯旋之礼,你能亲自回来,我很高兴……多谢三皇婶……”

他看着姜含元,脸上露出笑容。

“陛下言重。此为臣下本分。”

束戬面上笑意渐冻,最后陷入了沉默。

“臣明日出京,今夜也不早了,陛下若无别事,容臣告退。”

她行礼,待要离去,束戬开口:“三皇婶,我叫你失望了,是不是……”

这声音若带几分虚弱,似用了极大的勇气,才终于自口中发出。

树影遮挡月光,束戬的面容隐入昏暗,夜色掩了颓丧。

“敢问陛下,今夜来此,是皇帝,还是束戬?”她问。

束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我,是束戬!三皇婶,你若是有话,无论何话,你都可以说!”

姜含元点头。

“我不知你是何时到的,是否听到了方才我对王女说的话。我对她说,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这,应该就是你今夜来此的目的,你想听到这样的话,是不是?”

束戬的呼吸不稳:“真的吗,三皇叔他当真不怪我?”

“真的。”她看着他,冷冷地应。

他起先仿佛不敢相信,定了片刻,黯淡的目光似被注入了光,忽然急急迈步,朝她走来。

然而,她接着道:“你回去后,从此便可获得内心的安宁了。”

“你也是受害者。你曾经的猜疑、背弃,你做出过的种种伤害之举,并非出自你的本心。是你的父皇阴魂不散,他逼迫你。是你的大臣争权夺利,他们推促了你。你是身不由己的,你也从没有真正想要他死。瞧,就连你的三皇叔,他都不怪你,他理解你,知道你情有可原。”

“对不对?”

她看着束戬,目光变得如刀剑冷峻,眉间咄咄煞气。那是只有历过黄沙百战的饮血之人才能有的逼人锋芒。

束戬脚步如被钉住。他无法和她的目光对望,讷讷,说不出话。

“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那是因为他不但视你为君,他也将你当成他的学生,他的家人、后辈、子侄。你对你有舐犊之情,怀师长之心。你的父皇是个道貌岸然彻头彻尾的卑劣小人,论无心无肝,束戬,你确实是他的延续!”

“你不必和我道什么谢。我和你的三皇叔不一样。我没他那般大度。他不怪你,我为他意不平。我这一趟回,不是为了你的凯旋大典。我是为了我的父亲,为和他一样为大魏牺牲的英灵,为归来的浴血奋战过的全部将士,见证这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倘若非要说和你有关,那么也是因为他,他一心维护的这个朝廷和天下!”

束戬早已经满面羞惭,垂头默立。

姜含元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待方才那翻腾在胸臆间的怒气渐渐平复,再次睁眸,煞气敛尽。

“这个世上,有人是天下之人不可负我,有人却是宁可天下之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之人。”

“束戬,你的那个位子,固然至高无上,然而,并非人人都想坐上去的。”

她最后说完,转身而去,走到那道墙门前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似的声音:“三皇婶……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姜含元停步,默立片刻,回头。

“陛下,你要我的原谅做什么?我是大魏的将军,无论如何,我都会承先父之志,守好大魏的边地,这就够了。”

她注视着束戬那双于夜色里泛着闪烁泪光的眼。

“你的帝王之业方始。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若你真觉还有几分亏欠,那就谨记当年那位摄政王对你的教导,不要辜负他的期许。”

伴着穿过梅园的夜风,她出墙门,径自远去。

束戬独自悄然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一道去而复返似的脚步之声。

“三皇婶——”他飞快地抬起头。

不是她。

萧琳花提着灯笼,向他行来,步伐迟疑。

束戬狼狈地转过脸,背对。

“何事?”他的声音沉闷而低哑。

萧琳花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陛下,方才王妃给了我一物,说是祁王殿下和她送给我与陛下的……大婚之礼……”

“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束戬仍未回头。

萧琳花迟疑了下:“但我不知这是什么,王妃她也没说……”

束戬慢慢转身。

她将灯笼挂在一旁的梅枝上,捧出一只掌心大小的锦袋。

里头物件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但她知道,应当不是寻常之物。

她小心翼翼取出,托到灯笼下,展给他看。

“好像……是面腰牌,上面还有高祖年号?”

束戬目光落到她的掌心之上,定住了。

他的皇祖父武帝在时,有面高祖所赐的令牌,铸为鼎状,可调兵马任免官员,他去后,随他落葬,消失在了人间。

然而现在……

束戬死死盯着萧琳花手中所捧之物,眼皮微跳。他颤抖着手,慢慢接过此物,反复翻看,终于,确定无疑。

他顿悟,再次定住了。

那面鼎令,当年并未殉葬。

它被留了下来。

他的皇祖父不放心的,应当便是他的父皇,还有自己这样的人——便如三皇婶方才骂的那样,他天生是个坏种。

现在,它却到了他的手上,以如此的方式。

“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方才姜含元说的这一句话。

当握着这面令牌之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话中的所指。

鼎令存世,与其说是调兵之器,不如说是来自皇祖父的许可。

那个人,他曾经手操天下最大的利器,名正言顺。

萧琳花见他握着这物,双目死死盯着,神色似哭似笑,在晃动的灯笼光下,显得极是诡异,心里不禁发毛,忍着掉头想跑的想法,壮着胆问:“陛下,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跪到了地上。起先,他一动不动,片刻后,肩膀微微抽动,抽得越来越厉害,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哽咽,传入她的耳中。

他竟在哭泣,当着她面。

萧琳花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旁呆呆看着。

他痛哭不止。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定下神,俯身下去,低声安慰:“陛下你怎的了……你莫哭了……”

她递上自己的手帕。他忽然起身,面带纵横湿痕,迈步便朝外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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