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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新华一把拉住她,“那么急干嘛?还有酒没喝完呢。”

“不喝了。”冯幼圆把手机放进包里,翻了翻东西,“我得早点回家收拾,提前一天去英国。”

一旁的沈棠因看情势不大对,冯小姐不是这样急三火四的个性,别是有突发状况。

她坐在她小叔沈宗良身边,举了举手里的勃艮第杯,“幼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怎么的,原先沸反盈天的动静忽然停下来,众人都侧耳听着。

而冯幼圆的音量不减,高声应了句:“我要去一趟牛津,且惠她病得厉害。”

“铮”的突兀一声。

唱曲的女孩子手中的琵琶断了弦。

隔了铜香炉中袅袅飘出的烟,庄新华看见坐在对面的沈宗良,眉心短暂却分明地微蹙了一下。

一抹不属于这个男人的软弱和心痛,飞快地从他温润深沉的脸庞划过,转瞬就不见了。

让人疑心是否看错。

提到这个名字,连沈棠因也忍不住去瞧她叔叔。

只见他双目合拢了,腿交迭搭着,背靠在一把乌木玫瑰椅上,仿佛没有听见。

一开口,却是对着那两个女孩子的。

沈宗良淡道:“太晚了,你们先回学校。”

因拨断弦而战战兢兢,生怕被斥责的姑娘们,此刻松了一口气。

她们抱着琵琶欠身,嗓音止不住地发抖,“谢谢沈总。”

沈宗良微一颔首,表情仍没什么变化,“去吧,司机在门口等着。”

冯幼圆攥紧了手里的包,包身镶嵌的粒粒碎钻刻进掌心的纹路,硌得她有点疼。

她在暗中等着沈宗良的反应。

怎么说也好了一场,还以为他无论如何会关怀一句,没想到张嘴竟是管别人的死活。

幼圆动了动上嘴唇,小声嘁了一句,大力扯过庄新华,“你也别喝了,送我回家。”

庄新华眼神迷离着,站起来,“不是,你出门不带司机啊?”

“没有!我们这么苦的命,哪里有人管啊?不就只能赖上你。”

冯幼圆心里惧怕沈宗良,当面不敢怎么样,只好借酒装疯。

虽然庄公子灌足了黄汤,但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听冯幼圆讲话怪里怪气,还没吹风就醒了酒。

他大力搓了搓脸,拉着冯幼圆出来,离了那个喧嚣吵嚷的是非地,快步走到车边。

庄新华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上去。他大声吩咐司机:“开车。”

一转头,又丧声歪气地冲冯幼圆说教:“你有毛病啊?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些,得罪了沈宗良你好过是吧?吓都会被你吓死。再说了,且惠和他的官司,谁不知道是且惠丢下他走了,你还不高兴上了。”

“就说你们男人是天生的盟友,什么时候都免不了互相共情。”冯幼圆和他争辩:“且惠的苦衷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庄新华顶着头疼和她摆事实,“我知道,你也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告诉我,他们又能怎么样!”

幼圆心里明白是这么个理,也说不出个因由来反驳他,只低头不说话。

庄新华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眼下老头儿正在考察期,防我跟防贼一样,出不去。你帮我把这个给且惠吧。让她保重身体,别为钱的事发愁了。就她那副一碰就碎的玻璃身子,愁得过来嘛她。”

冯幼圆只看了一眼便丢回去,“算了吧。她什么脾气你还不晓得啊?”

就连她的卡,且惠也不见得会要,更何况是庄新华的。

庄新华悻悻收起来,锨开西装领口往里一塞。

他嘟囔了句:“我早说了,她那性子不改,迟早要吃大亏。”

“哼,尽当事后诸葛。”冯幼圆冷冷道一声:“当初你怎么不劝?”

他也委屈起来,“冯幼圆你这张嘴真是绝,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尽了。当初我为什么……”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了。”幼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都过去了还提什么?”

难道不是您老先提起来的吗?

庄新华无奈地咂咂嘴,他说不过冯幼圆,更说不过钟且惠,次次都是她们俩有理。

从小学起,这俩祖宗就是他的克星。

冯幼圆到达牛津的那日,天上飘着丝丝细雨。

她靠在车窗边,穿着凹造型很靓却过于单薄的春装,顶风打了个喷嚏。

司机忙把车窗关上,用英语告诉她,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要注意保暖。

她照着且惠发来的地址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栋朱红色小楼前。

冯幼圆吸一口气,一手推着行李箱,正要上前时,两扇半弧对开的樱桃木门打开,走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外籍女士。

她送家庭医生出来,并同他道别。

冯幼圆就站在一旁没有动,等人走了,那位穿正装的太太才问候她。

她上下打量幼圆,开口是很地道的伦敦腔,“小姐,请问你找谁?”

下意识的,冯幼圆几乎怀疑是自己找错地方。

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就是这里。

幼圆开口询问:“这里是Ziana的家吗?你是......”

连盘发都一丝不茍的白人女士点了点头,双手收到小腹上。

她说:“我是布朗太太,这栋房子的管家,Ziana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不过,她现在正在楼上休息。”

冯幼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我叫Fannie,是Ziana的中国朋友,来探望她的。我可以进去吗?”

布朗太太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女孩子。

她欠身将幼圆让进来,“Ziana早上跟我说了,她有一位朋友会来。请进吧。”

冯幼圆眼尾的余光剽过布朗太太,心里犯疑。

她听且惠提起过这位管家夫人,普林斯顿的女高材生,早年沈夫人在英国游学时的好友,深得她信任。

沈夫人娘家在法国波尔多的酒庄,伦敦邦德街上的商铺,英格兰东南部汉普郡的城堡,都经由布朗太太的手打理。

这个女人手段了得,做生意非常有一套,又是难得的忠心。

但且惠也跟她讲过,布朗太太忙得要死,尽心尽责在欧洲各地来回,巡视着姚家的产业,劳碌程度堪比出公务的女王。

因此,布朗太太出现在这里,让冯幼圆感到很意外。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猜疑的,布朗太太主动解释了一番。

她说,今天早晨她来检查阁楼里那些珍贵的艺术手稿,作为沈夫人名下的财产之一,它们都被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保险箱里,需定时拂拭。布朗太太看见且惠躺在床上,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且惠说是的,她忽然晕倒了。

布朗太太又问且惠,既然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看医生?

她说她预约不上GP,还没机会做一个全面检查,接电话的护士只会说“oh,you poor thing”、“bless you”这些没用的俏皮话。

冯幼圆犹豫而迟缓地点头。

不知道布朗太太有没有发觉,她这一通欲盖弥彰的完美说辞,反而显得猫腻更深。

但她没有讲,也没有追问布朗太太,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

有一些话本就不必要说穿,人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清醒。

她穿过两道长而窄的走廊,快步进了钟且惠的卧室。

暗淡光影里,柔软耐磨的雪尼尔窗帘紧闭着,且惠安静躺在床上,天然的浓眉长睫,使她看上去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的女角。

一年多没见,她比出国前瘦多了。

钟且惠敛着双目,手臂越发的纤细,下颌又紧了一圈。

她虚弱的、真实的出现在冯幼圆面前,让她心惊又意外。

冯幼圆没有吵她,而是在她的书桌前坐下来。

桌上没关拢的绿皮本里,密密麻麻,满是她工整漂亮的书写。

然而她写的是——“今天阳光明媚,而我的心像一捧死去已久的灰。”

“日子太煎熬了,多希望能从我的身体里再分裂出一个我。她替我见导师,应付琐碎且乏味的论文,和同学们保持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塑造一个完美的假人。”

“而我可以坐在窗前,脸上吹着绵密阴冷的风,整日地想念沈宗良。”

冯幼圆惊慌失措地回头。

她才明白,且惠的状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