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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瞬间, 姜遗光便抱起已经有六岁孩子大小的肉团用力往地上一砸。

那张……藏在肉团下一直被带着跑的脸消失了。

笑声还在。

姜遗光继续抱着肉团飞快奔跑。

肉团很敏感,轻轻触碰都会感受到疼痛,更不用说这样用力一摔,简直像把他自己从高处往地上砸一般。

很疼, 但还能忍受。

他不能停下, 一旦稍稍放慢些, 就会听到那个东西的声音。

它变幻成了余怀诚的模样,装作同样是入镜人,和虞瑶一起, 欺骗他。

不过……

真的有余怀诚这个人吗?

姜遗光边跑边在心中推敲。

如果真是厉鬼从初入镜就伪装成了入镜人来骗自己……以往卷宗记载应当会有才对,近卫们也会提醒他们在镜中提防他人。但近卫们从来没有说过,反而很是鼓励他们在镜里携手合作。

有没有一种可能,余怀诚和虞瑶的确是死劫中的入镜人,他们来早了, 却被厉鬼杀害,而后,厉鬼又装成了他们的模样?

这厉鬼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跑着跑着, 他又来到了先前赵叔让他居住的破旧房屋, 一片低矮的旧屋,高高低低林立在街尾, 灰蒙蒙的天和地,将那些房屋笼罩在其中。

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他有种预感……那里,藏着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 一旦到那里, 进门去,就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随着他的奔跑, 被他抱在身前的巨大肉块已经长到了七岁孩童大小。

比他还要粗些,鲜红的一块肉,连在脖子后的根茎缩得很短,再长大些,就没法抱在身前,只能背在背上了。姜遗光把那团肉放在地上,发觉它已经长到了自己腰间。

不是错觉,它好像长得慢了一点。

以刚才的速度,这么会儿时间,他应该能长到自己肩膀的。

为什么会突然变慢了?

姜遗光回想起刚才肉块突然长大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起初……在和赵叔说话。

之后,和赵叔一块儿走……再之后,碰见了虞瑶和余怀诚……赵叔的“孩子”的异样,人群聚上来……

难道,越和其他人交谈,“孩子”长得越快?

他刚才只顾着一个人拼命跑,所以长势慢了些。

可如果是这样,他既不能进那些人的屋中,也要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又该如何得知死劫破解之法?

这是镇上人认为的孩子……

他们一边不愿意让孩子落下,一边却又希望孩子长大落下。

莫非……死劫背后的执念来源于一对父子?

姜遗光不是没有见过父母和孩子之间生出的矛盾,当今陛下虽以孝治国,可不孝的儿女也是有的。

他就听闻,柳平城有一老妇,年轻时丈夫去了,孤身一人卖豆腐辛苦拉扯儿子长大,后来,她将这点豆腐的手艺传给了儿子,结果等儿子娶了媳妇、得了手艺后,就把老母亲赶出了家门,让她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冻死在街头。

因着民不举,官不究,这类事情并不少。相反的,父母逼死儿女的也有,因儿子读书不争气,便用棍棒活生生打死的;还有因怀疑女儿和男子私下幽会、败坏家风,便砍了她手脚的;不喜儿媳便强硬要求儿子和离的……还有不少单因为儿女几句口角,便仗着父母的身份用孝名强压下来的。

姜遗光就见过一桩案子,是位父亲状告他的儿子,那时他做了伪装,站在人群里看。

那儿子似乎并没有犯什么错,可他的父亲却不依不饶,以不孝之罪,让衙门的衙役打他板子,在那儿子被拉上长凳打板子时,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快意。可等打完后,那父亲却又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心疼儿子了。

姜遗光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情。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看到或听到过的事情往这小镇上比对,却发现好像都不太能对上。

父母……儿女……谁之恨?

究竟是谁害死了谁?才让另一方生出这样的怨念?亦或者都有之?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如果肉团就是孩子……父母想着孩子离开自己,却又离不开孩子。孩子要脱离父母,可又牢牢扒在父母身上吸食血肉。

穆云镇……会和一个名叫穆云的人有关吗?他会是父母还是孩子?

他又在恨着谁?

跑着跑着,脚下道路逐渐崎岖,这条路似乎变活了似的,不断拉长道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通向未知的诡异处,姜遗光不得不更小心地奔跑。

这会儿,反而没什么人隔着门窥视了。

那群暗中打量他的镇上的居民,不知都去了何处。

穆云……镇上有谁姓穆的么?

姜遗光又穿过了一条街。

他能感觉到,那个厉鬼还在追逐他。

唯一庆幸的是,或许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犯忌讳,那厉鬼无法杀死他,只能不远不近的追逐着,但他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被这团肉生生吸干。

他听到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已经凌乱的步伐声。

在这二者之外,他听到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渐渐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念诵。

似乎是在唱歌,太模糊了,姜遗光此刻虚弱得很,头脑里一阵阵发晕,听不清楚。

而后,那唱歌的声音逐渐大了些,慢慢清晰起来,辨不清是男是女,朦胧又模糊的好似在梦里传唱,又低又轻,却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是……《蓼莪》?

南夫子知他父母皆亡,仍教过他这首诗,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父母的恩德。虽然,姜遗光也并不认为有多少恩德,但他知道世人崇孝子,他不会故意和世人推崇之道背道而驰。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那个声音还在唱,更加响亮,且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出入——腹我——”

肉团连接着的根茎越来越短,已经没有办法再抱在怀里,姜遗光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把它放到脖子后,那团肉很快就贴在了背后,紧紧地扒在身后。

像背上了一个再也甩不掉的累赘……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姜遗光喃喃念着。

这一句,本意为父母想念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时,怀抱着我。

可如果……把背上那个肉团当成是孩子?

虽然奇怪,却又能说通了镇上的一切。

怨念,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

爱是一种比恨还更让姜遗光无法理解的东西。

既然是爱,为何又生出执念?以至死后化作厉鬼?

在姜遗光念出那句诗后的下一刻,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崩裂开。姜遗光想要跑,却来不及。连带着他背后的大肉团完全掉了下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被那句唱颂惊醒的,有人在他身边不远处拍手唱歌。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清脆响亮的童声,回荡在周身。

姜遗光睁开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截然不同的繁华小镇。

和他原来见过的那座破旧不堪的“穆云镇”相似,又完全不同。眼前的小镇同样不大,却干净热闹,来来去去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跑来跑去的孩童拍手唱歌。从镇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牛车、马车。

这一回,他依旧站在小镇门口不远处,和一些要进镇的人站在一起。

姜遗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有谁像入镜人。

如果虞瑶和余怀诚不是真正的厉鬼,他们恐怕也早就已经死了吧?

他再后退几步,抬起头,去看那小镇的名字。

还是穆云镇。

姜遗光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这一回,他脖子后面的大肉团不见了,那根脐带也没有长出来,平整一片。

是为什么?

因为他念出了那句诗?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对站在镇门口的少年郎指指点点。有些年龄相仿的少女大着胆子,径直盯着他看,边看边和身边同伴捂嘴嬉笑,说些什么。

最先和他搭话的是一个也要进小镇的中年男人,先和他套近乎,问了怎么称呼后,给姜遗光看自己挑在肩头的两个竹筐。

前面的筐里挑的是他的一对儿女,蜷缩在竹筐里睡得正香,后面的筐里则摆了不少竹笋——都是他昨天上山挖出来的,就等着卖个好价钱。

姜遗光只说自己要找一户姓穆的人家。

他不知穆云是谁,是男是女,抬手示意那块牌匾,道:“我是外来的,有一事不明,这小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中年男人看他不清楚,乐呵呵告诉他,穆云本名不叫穆云,只是个小名,是他们本地出的一位大孝子,也是文曲星下凡,一路读书到京城,成了大官以后,却辞了官回家专心孝敬父母,听说还得了圣上和当时很有名的大儒的夸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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